一溜奇形怪状的人被翻身队押着走进了会场。踉踉跄跄走在最前边的是年过七旬的大地主关震豪。关震豪头上戴一顶硬纸糊的高帽子,帽子上画着一只乌龟。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木牌子,牌子上写着“汉奸恶霸地主关震豪”九个大字,关震豪三个字上打了个红叉。木牌太重,拉得关震豪直不起腰,为了减轻脖子压力,他只能两手托着木牌往前蹭。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大儿子、大儿媳妇和孙子。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他们的破衣烂衫和围观农民的整端衣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人一种错位的感觉。
再后面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黑红和深蓝相间的棉旗袍,深蓝是布的颜色,黑红是凝固了的血,血凝固的地方硬得像一块毡。她的长头发也像一块毡,也满是黑红的血。她走路的样子显得相当吃力,一条腿迈出去以后,就要停一下,然后才能再迈出另一条腿,好像她带着一副脚镣。
她的双手古怪地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婴儿,可是人们奇怪地看见她的手上并没有婴儿,她只是在抱着胸前的棉袍。她渐渐走近了以后,人们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人们这才知道她把她的婴儿抱在棉袍里,她把棉袍里的婴儿紧贴在她的胸脯上。这时候人群中响起了叹息声,先是女人,后是一部分男人。女人叹息是因为心软,男人叹息是因为遗憾。他们认出这个女人是关家的三少奶查柳儿。年轻的男人们还记得这个三少奶刚回东北时一身戎装的英姿飒爽,年老的男人甚至能回忆起当年那个俏丽的少妇。
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在荷枪实弹的翻身队押解下走进了会场,走上了戏台。两个翻身队押一个,强迫他们跪在戏台上。他们怪模怪样的打扮引发了围观农民的嬉笑,农民们争先恐后地蜂拥而上,就像集市上看耍猴似地兴致勃勃。这些呼朋唤友饶有兴致的人们大都是外屯人,斗争关家大院跟他们的切身利益挂不上钩,既分不到地,也捞不到财。他们的兴趣在于斗争会本身,就像正月十五观灯,八月十五赏月一样,就为了过过眼瘾,图个热闹。
外屯来的许多人没有见过关家人,关于关家老爷子和关家三少奶奶的种种传说令他们对关家充满了好奇,令他们对即将开始的斗争会充满了期待。他们中的部分老少爷们儿抗战刚胜利的那阵儿,曾经为了一睹传说中的三少奶奶的芳容,专程跑到关家大院附近转悠,一转悠就是一天,就像踩点的土匪那样专心致志。
当然,有幸一睹芳容的人毕竟是个别的,个别的那几个幸运儿见过三少奶奶后,把三少奶奶夸得天仙一般。说怪不得当年杀人不眨眼的胡子头辽阳虎,甘愿弄残了胳膊弄瘸了腿弄丢了卵子也要抢她回去做压寨夫人,怪不得已经沦落成乞丐二流子的辽阳虎,至今念念不忘三少奶奶的花容月貌,至今说起三少奶奶还要垂涎三尺。
他们肯定地说三少奶奶简直不是一般的漂亮,简直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天上有地上无的漂亮。他们说她穿军装的样子漂亮,漂亮得英姿飒爽,赛过年画儿上的穆桂英,赛过戏台上的花木兰。说她穿军装的时候腰里别着的那只小手枪是少帅张学良亲自送给她的,可惜那支手枪被翻身队搜走了,搜走的时候还打了她两个耳刮子。他们说她不穿军装的时候比穿军装的时候还要好看,说她的脸蛋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皎洁,她的身子就像月亮上的嫦娥一样窈窕,她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一句话,三少奶奶的一切都是天上的,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二流子辽阳虎,啊——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见过三少奶奶的人当时正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突然发现双手捅在破夹袄袖子里猥猥琐琐地挤在人堆里的辽阳虎,就“啪”地把一口浓痰吐到他脸上。辽阳虎不擦,光是“嘿嘿”地笑。辽阳虎自从挨了查柳儿六枪后就开始从一个黑胖子变成了黑瘦子,挨了关家老五的烙铁以后更是变成了一个比瘦子还瘦的黑瘦子,瘦得两颊塌陷,脖子细长,细长的脖子没有一点肉,只剩下了青筋和说话时一上一下的喉结。要饭的辽阳虎不比往昔了,既没有了当胡子时的威风八面,更没有了当汉奸时的狐假虎威。没有人把要饭的辽阳虎当人看待了,他就是块人们蹲茅厕用的石头,谁都可以在他身上拉屎撒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