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老天有眼,我站起来啦。我站起来啦,你个老地主就给我滚下去吧!”说罢抬起那条瘸腿,一脚踹到关震豪的脊背上,老地主在台下女人们的尖叫声里头朝下滚到了台下,跌得头破血流。
跪在台上的查柳儿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翻身队压着她的肩膀。她一只手撑地,一只手还要托着怀里的孩子,挣不起来。她只能发出尖利的叫喊:“不要打他!把财产分给伤兵的是我,跟我爹没关系。”
白杨树上的那两只乌鸦,“啊啊啊”地叫得更欢实了。翻滚的乌云越来越近,头顶上冬日的太阳惨白惨白的。
“嗬!三少奶奶挺仗义呀。别急,老子先收拾了老狗日的,再收拾你个小狗日的,一个一个来。”
辽阳虎狞笑着说罢,翻身跳下台,跳下台的时候,过于兴奋的他忘记了他的瘸腿,“咕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他的鼻子跌破了,他把这笔账也算到了老地主头上,他抹了一把鼻血,跳起来喊:“妈拉个巴子的,临死你这个老地主还要拽老子一把搞阶级报复。打他老狗日的夯,摔死老狗日的!”
四个翻身队把手里的枪斜背到肩膀上,空出双手来到关震豪身边,两人拽住胳膊两人拽住腿,使劲往上抛去,然后又使劲地砸下来。关老爷子的身体砸到地面上时,发出“嗵”的一声闷响和一声痛苦的“哎哟”。然后,四个人真得像打夯似的,嘴里“嗨嗨——哟哇!”地喊着号子,关老爷子的身体就随着号子声上下起落。关老爷子的嘴里开始出血,关老爷子每一次砸到地面的时候,嘴里的鲜血都从张开的嘴里喷出来。当他的身体再一次飞向天空的时候,嘴里流出的鲜血就自下而上划出一道稀稀拉拉的红色轨迹,就像雨后的彩虹。
查柳儿的身体软瘫在台上。她的一只手指着台下的辽阳虎一伙人,骂出了两个字“畜牲!”
被查柳儿骂作畜牲的几个人根本没有听见查柳儿的话,即使听见了他们也不在乎,这种话他们听得多了。他们在别人田里偷吃地瓜的时候被农民这样骂过,他们在城里垃圾箱里翻捡残羹剩饭的时候被警察这样骂过,他们翻墙进院偷看女人撒尿时被女人这样骂过,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骂声。
他们此时一门心思地专注于他们的抛人游戏无暇旁顾,他们像顽童般地把老爷子抛上抛下,人来疯似的喊着号子,好像在等待人们的喝彩。可是他们期盼的喝彩声没来,这让他们有些丧气。他们终于玩累了,他们最后一次把关老爷子抛起来,关老爷子像条死狗似的,四肢僵硬地飞向阳光惨淡的天空,又像条死狗似的落下来,重重地摔在梆硬的地面上。他们呼呼地喘粗气,用袖子揩抹脸上的汗水,看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关老爷子,关老爷子口里扑扑地往外冒血沫,好像已经要断气的样子。看完了关老爷子,他们抬起头看会场里的人群。他们惊喜地发现会场里原先坐着的很多人现在都站起来了,嗑瓜子的女人和她们身边的男人都站起来看他们,好像他们是唱二人转的戏子,他们的心里便洋洋得意地充满了成就感。
“老东西太不禁摔,我还有劲没使出来呢,可惜。”他们遗憾地说。他们的眼睛在地上寻觅着,就像寻觅食物的饿狼。离他们不远处声息全无的关家大少爷倒卧在那儿。他们惋惜地摇摇头,他们摇头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关老爷子嘴里流着血沫翻过身,好像要爬起来。他们莫名其妙了,不知道这个快断气的老东西要干什么。
关老爷子被摔得七零八碎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干什么了,但他渗透到血液中的傲气却并没有随着鲜血的飞溅而消失。他不愿意再被他平素看不起的痞子无赖当作一件玩意儿作贱,他在朦胧中告诫自己,即使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因此他在被抛摔的过程中拼命地抑制自己不发出呼痛声。被多次抛摔以后,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天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他平素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心里明白,他不可能作人杰了,他这种人做人杰的时代过去了。但他可以做鬼雄,鬼雄是不会任人践踏的。不允许别人践踏就必须自己站起来,站起来走出去,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地死去,就像大象临死前找一个避静的洞穴孤独地死去一样。大象是有尊严的动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