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史无前例（12）我对得起祖国

    泉水就是在这个牛棚里醒过来的，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他感觉到有一个人的脸贴近了他的耳边，那个人呼出的气息吹得他的耳朵呼呼作响，像刮风一样。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费力地侧过脸去，他看见一张惨白的脸正对着自己，他认出那是爸爸的脸，爸爸的脸上布满了关切的表情。爸爸见他醒过来，喘息得更厉害了，吹到他耳朵上的风也更急促了。泉水突然感觉到一阵委屈，他的眼泪像水一样奔涌而出。

    他看见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从下面慢慢地抬起来，他知道那是爸爸的手，他等着那只手轻轻地放到他的脸上，轻轻地揩去他的泪水，就像过去他每次受了委屈时候那样。可是那只手刚抬了半截就落了下去。泉水听见爸爸又开始咳嗽了，不过这次和以前不同，以前爸爸的咳嗽声音很响，就像敲打一只空桶一样，咳到最后几声还会使劲把堵在气管里的浓痰咳出来。这次爸爸咳嗽的声音很弱，咳一声后就要喘息一会儿。泉水把自己的身子侧过去，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疼得他咬着牙关哼了起来，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

    他侧过身后看见爸爸躺在他身边，正担忧地看着他，说：“你醒了？身上疼吗？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说话的声音很小，说两个字就使劲咽一口痰，他咽痰的时候喉结一上一下的动。泉水伸过手去摸那个喉结，他想用这个动作告诉爸爸他不要紧。泉水的手从爸爸的喉结移到爸爸的脸上，他感觉到爸爸的脸上湿漉漉的，爸爸流眼泪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爸爸流泪。妈妈倒是经常哭，一点不顺心的事就能让她哭，还一边哭一边诉说她的委屈，可是爸爸从来不哭。泉水心疼地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又软弱地抬了抬胳膊，还是没有抬起来，泉水知道爸爸的意思，他抓起爸爸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泉荃的手指头在儿子的脸上微微地动着，喉咙里“呼噜呼噜”地滚动着痰声，他喘息着说：“你还没有成人，要是没有了爸爸，你可怎么生活呀？”

    “爸爸！”泉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样说，爸爸的话让他很难过。

    “爸爸对不起你妈妈，你妈妈跟着爸爸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倒是受了不少苦。”

    “爸爸。”泉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手放到爸爸胸口上抚摸着，他感觉爸爸的胸口像风箱一样呼呼地响，一根根肋骨像搓板一样硌手。

    “泉水，你以前——多次问过爸爸——问爸爸过去是干什么的——爸爸都没给你说——现在——爸爸告诉你。爸爸——过去是——一个飞行员——战斗机飞行员。抗战时期——打过日本鬼子——打下过九架日本飞机，爸爸一生光明磊落——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爸爸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祖国。”

    “爸爸，你别说了，那天你和妈妈吵架的时候，我都听见了。”泉水把脸凑近爸爸说。

    “你奶奶跟着我几十年，以后——唉——”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这声叹息用尽了他肺里的全部空气，他拼命地张大嘴呼吸，他的脸憋得发青，他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吓得泉水叫起来：“爸爸，爸爸——”

    突然，泉荃的身子猛地挺直，瞪大了眼睛喊道：“想不到我泉荃谨小慎微半辈子，竟还是落得如此下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