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菩萨山住了十二年,关若云对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十二年前的位置上,连林彪摔死在蒙古,毛泽东逝世,“四人帮”倒台都不知道。
所以当她拿到郑书记亲自送来的电管局的平反通知书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脱离社会太久了,她甚至都不能理解平反通知书上使用的词句,什么叫“冤假错案”?什么叫“诬蔑不实之词”?但她的第二个反应使她意识到这意味着她和她的儿子面临着又一次命运转折。
她拿到平反通知书的第三个反应是往冰雪覆盖的深山老林里跑去,说是跑,其实就是急匆匆地走而已,她已经跑不了了,大骨节病使她的手腿关节僵硬而疼痛。她急于把平反的喜讯告诉儿子,泉水和打猎队进山已经四五天了。她顺着进山的羊肠小道跑,她不知道打猎队现在在什么地方,她以为只要顺着小路走就能找到他们。
冬天的菩萨山白雪皑皑,冰雕玉琢,宛如一座素颜的观音大士。通往深山的小路蜿蜒盘旋到菩萨的腰部以后,拐到菩萨的背后去了。山背后是阴面,不像阳面那般敞亮,阳面已经雪停天晴,阴面却依然纷飞着细密的雪花。高大的松树柏树被积雪压得层层叠叠地低垂了枝梢。低矮的灌木上挂满了雾凇,参差凌利的冰挂悬在路边裸露的黑色石壁上。丛林间升腾起阵阵雾气,给天地蒙上了一层飘渺游离的灰色云霾,使寂静的森林更增添了几分恐惧。
关若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雪地里。沟渠边的小路被雪埋没了,只能勉强根据雪面的高矮和冰下呜咽的泉水来想象它的存在。她费力地从雪中拔出脚,迈出一步,再拔出另一只脚,再迈出一步,她就这样在雪地里走着,挣扎着,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走得满头虚汗,走得气喘吁吁。
她很快就没有了力气,她的两条腿沉重得像两块石头,包着毛帘子的两只脚冻得没有了知觉。她身上的汗越出越多,热汗变成了冷汗,冷汗把衣服粘到肉上,她的牙齿开始打战。她知道自己很冷,但她却感觉不到冷,她只是发抖,灰蒙蒙的树,灰蒙蒙的雪在眼前摇晃起来。她终于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连一步都走不动了,她最后放弃了努力,软软地倒在了灰蒙蒙的雪地上。
这时候,一个意识突然在她心里明朗起来:她和她的儿子可以回西安了,十二年来,她心灵的深处其实一直朦朦胧胧地等待着这一天。这一天来到了,她能回去了,可是她却倒在了雪地里。有人说什么来着?倒在最后一次战斗中的最后一个人是最不幸的人。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惋惜地说“这都是命啊!”
卢松石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有呼吸,尽管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她的手里紧紧地捏着那份通知书。
卢松石对于关若云的平反早就有所预感,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他没有想到平反来得这么快,更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和急切,他以为她应该早已对世事冷漠了。他听郑书记说关若云拿到平反通知书后就不顾一切地往后山跑去,他立刻意识到要出事,马上就追了上去,所幸追得还算及时,救回了她一条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