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仰后心的汗渗得越来越多,他看得出来,这时候的乔姐性格跟重置后的有不同也有相同点,都喜欢单独行动,不太在意团队的开会交流,规则真的在针对她。
规则知道她的团队意识不强,还出这样的题。
“乔姐,你能记住几个?”陈仰说。
乔小姐没说话,她在想。
“你记不住谁的名字,就想想跟对方有关的人和事,或者从上个任务的开头开始往下顺,看能不能想起来,一般走流程都会有个自我介绍。”陈仰给乔姐出主意,他恨不得钻进她的脑子里,替她拨一拨记忆。
乔小姐站起身走到对面,居高临下地俯视座椅上的大砍刀,深棕色马丁靴的底部踩着一处血迹,鞋底碾了碾,她朝着司机方向走去。
陈仰跟在她身后,呼吸很重。
“小仰仰,放松。”乔小姐没回头地说道。
陈仰放松不下来,他现在还没有任务后半段的记忆,不知道乔姐能不能从这里出去。
“呵。”乔小姐忽然冷笑了声,“就知道要利用弱点,妈的。”
陈仰头一回听她爆粗口,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往回跑,抓起那把大砍刀甩出去,报纸坐的车壁就如同铜铁,刀刃切上去的时候发出“当”地一声响。
砍刀掉了下来,车壁没有半点损伤。
这一出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乔小姐若无其事地踢开砍刀走到司机身旁,她先说了自己印象深刻的队友名字。
“朝简。”
陈仰猛然抬头,脑中嗡响,瞬息后他又听乔姐说了一个他听过的人名,“阿景。”
那是武玉对象,陈仰也记得他,说明他们同样做过队友。
“向东。”乔小姐削薄的唇间微张,蹦出陈仰熟悉的第三个名字。
陈仰没顾得上惊讶,只盯着卡住了的乔姐。
“七个还是八个?”乔小姐仰头看车顶,“七个……还是八个……”她自问自答,“七个吧。”
陈仰的脸颊抽紧。
乔小姐对上他担忧的眼神,没什么意义地扯动了一下唇角:“七个。”
陈仰说:“那就还差三个。”
“只差三个了,再想想!”他抓住乔姐的手臂,力道一再收紧,“你再想想。”
“你这责任心啊,好好好,我想。”乔小姐小范围地走动,她半晌出声,“有个老头,胡子花白,挺有学识,修养也不错,好像叫……冯……冯老。”
陈仰按手机的动作一顿,这几个都是他认识的,最后两个不会也是吧?
然而乔小姐最后说出来的两个队友他没听过。
陈仰眼看时间还剩几秒,他飞快道:“乔姐,你再确定一下有没有出错,冷静点,仔细想想。”就像考试做卷子,写完也要检查一下,万一有错呢。
乔小姐没有检查,因为司机那张死人嘴开始说话了。
“终点站到了。”
司机的声调不是之前那样有人气,这次死气沉沉,“请所有乘客依次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感谢您乘坐31路公交,再见。”
公交车的纸后门在几人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一条缝隙,那缝隙又在瞬间开到最大。
黄毛第一个冲出去,那一霎那他就消失了。
之后是眼镜男。
女白领没有急着走,她在对未婚夫的纸人做最后的道别,声泪俱下。
“我要回家了,”女白领轻声说着,满脸都是泪,“我会带着你的希望继续往前走的,我一定会实现我们的愿望,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她喃喃了几句,捂着嘴踉跄地从车上跑了下去,一个拥抱都没办法留下。因为纸人不全是她未婚夫,还有一个鬼魂附在上面。
“乔姐,我们也……”陈仰回头的那一刻,嘴边的话乍然僵住。
一个纸人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陈仰的眼底一红,鼻息也变得紊乱无比,他有点无措,伸出去的手想碰纸人,却又抖得很:“怎么回事?乔姐,为什么?”
车里的语音回答了陈仰的问题。乔小姐少说了一个名字,不是七人队,是八人。有一个她没想起来。
漏掉了一个队友,代价是自己的一条命。
陈仰的阈值之前降到了一个非常人的数值,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恢复以后还是很不稳,这会就极速下降,有温热的液体从赤红的眼眶里淌了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纸人走到后排,拿起大砍刀,邪恶猖狂地对着虚空斜划了几下。
那不是乔姐了,陈仰连声告别都来不及,他大力搓了搓因为情感剧烈起伏而充血的脸,脚步沉重地走向后门口,回头。
视线扫过一个个纸人,最后停在乔姐变的纸人身上。
“乔姐,再见。”陈仰克制着哽了一下,郑重地重复了一次,“再见。”
这次死别之后,他和乔姐在将来再见了,他们重新认识,重新成为队友,老队友,朋友。
现在陈仰希望他们还能再见。
他希望乔姐也从三连桥的机房进了自己的走马灯,他们都能走出终点,再次相逢。
陈仰走出公交的那一瞬间,他站在客厅,眼前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摆设。
这里是三连桥,他家!
陈仰还没从复杂的情绪里出来,大门外面就响起了“扣扣”声。
有人在敲门,可能是邻居,陈仰不确定,他准备开口询问一下的时候,卧室里传出一声起床气很大的谩骂。
“啊,操,困死了。”
那声音让陈仰全身的毛孔刷地张开,他看着另一个自己从卧室里出来,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狗头睡衣,打着赤脚,眼睛眯在一起,手使劲抓着染成栗色的头发,边走边发牢骚。
“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我感觉自己才躺下,好困,我不行了,头疼……”
“仰哥,你起床没啊?”门外是陈仰的熟人,曾经的搭档,香子慕。
“没起!”
说话的人东倒西歪地打开大门,哈欠连天:“香女士,你来这么早干什么,找削……你脸上那两大坨是什么东西?来的路上被人打了?谁打你的,跟哥说,哥弄死他。”
“那叫腮红。”香子慕冷飕飕道。
陈仰愣怔了一会,哭笑不得,原来他人生重要的节点不全是任务,还有生活片段。
不是任务的话,他就只是看客,看着曾经的自己和朋友们相处。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回顾走马灯。
陈仰望着那个蓄着栗色短发的自己,心想,挺好的,他刚送走王宽友和乔姐那两个队友,不能再接着来了,这次能让他喘口气。
人生是一部电影,有无数个剧情拼接而成。陈仰前两段剧情是全息网游模式,直接进去了,这次他是观众。
陈仰目睹香子慕和以前的他拌嘴,脸上的表情很丰富,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子酸涩感,以前的香子慕留着短发,发尾往里卷了卷,发色是亚麻的带点灰棕,她有温度,接地气,就是个邻家大姑娘。
后来的她不是这样,后来的像一张浸过水雾的黑白画,像山头一捧雪,寒淡寂寥,不真实,她的眼神也总是很深很远,隔着什么东西,看不清。
唯一的相同点是,过去未来的她都有一张瓷白如玉的脸。
“仰哥,别睡了吧,孙大哥今天……”香子慕拽住想要往床上爬的人。
“相亲,我知道,我就睡十分钟,就十分钟。”
香子慕跟个老妈子似的,恨铁不成钢地故意把被子使劲抖抖,最后还是将被子给秒睡的人盖好,转头去厨房看有没有吃的。
“我还没吃早饭,等你起来,我恐怕已经凉了,我还是自己动手吧。”
陈仰见香子慕轻车熟路地直奔厨房,开冰箱翻腾出一个透明碗,扣开盖子,手伸进去拿了个萝卜丁吃掉。
“这还是我几个月前腌的,仰哥真的是……哎,的亏任务者不会死于普通病灾,只会死在任务世界或者跟任务有关,不然他坟头都……呸。”
香子慕拍几下自己的嘴巴,放下透明碗,卷起薄开衫的袖子烧水,拿鸡蛋跟面粉,她要做饼。
陈仰本来是在厨房门口的,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快步冲进去。
香子慕的左手腕部有一条细细的血痕,结痂了。
陈仰下意识张口:“这是怎么弄的?”
香子慕单手打蛋,嘴里悠闲地哼着《明天会更好》的副歌:“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
“你那是怎么弄的?”
这话不是陈仰说的,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他看着本来在房间补觉的自己大步流星地走近,指着香子慕左手腕的伤痕,比现在的他要飞扬洒脱许多的脸上满是严肃。
香子慕继续打蛋:“没事,我就是不小心划的。”
“你给我香惜说说,怎么个不小心法,才能划到那个位置?”
“就是不小心啊。”香子慕把蛋壳丢进垃圾篓里,“我做饼呢,我得赶紧了,孙大哥跟他的相亲对象约的是九点在……”
手里的碗被一把夺走,重重往台子上一磕,里面的蛋液惊惶地溅了出来,有几滴落在了她的开衫上面。
“仰哥,你这是干什么?”香子慕拿抹布擦擦开衫上面的蛋液,她看起来很平静。
“我还想问你呢,子慕,大家不是说好要一起往下走的吗?你要先走?”
香子慕无辜地眨眼:“我没想先走啊,我就是,怎么说呢,”她撇撇嘴,“早上起来没有见到太阳,心情不好,我看到床头的匕首,就对着手划了一下,没有别的了。”
“呵呵,我不跟你说,我找小文哥,你看他信不信你这一套。”
“别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这点小事就不告诉他了吧,今天是他重大的日子,咱不给他添乱了。”
“……”
陈仰看香子慕把开衫的袖子放下来,也许现在的她没有撒谎,她没有那个念头,只是情绪一瞬间的低落,但是……
陈仰脑中浮现出香子慕在小镇任务期间,一次次拉袖口遮左手腕的画面,那时的他搞不懂她在遮掩什么,这一刻的他豁然开朗,后来的她应该还是划了,可能还不止一两条。
没有了搭档,不论是往后看还是往前看,都是白茫茫一片,路太难走了。
陈仰坐在桌前,看自己和老搭档香子慕吃早饭,他们去和孙文军会合的时候,他跟了上去。
那是他不受控制的行为,他要跟着自己。
跟着那个染栗色头发,戴棒球帽,穿运动衣的自己。
朝简完全是在学他。
乌云很厚,天阴阴的。没过多久,陈仰见到了另一个老搭档,孙文军没怎么变,他打扮休闲,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嘴角挂着笑意,气质儒雅谦和。
相亲的对象还没到,发信息说是堵路上了,孙文军跟两个战友坐一块喝茶。
陈仰在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听他们闲聊。
话题没有牵扯到任务,全围绕着稀松平常的生活日常。
陈仰感慨,以前的自己活得很明白,也把任务跟生活分得很开,精神看起来没什么创伤,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