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掉血染的历史,却有一颗永远的中国心
人生难断。沧桑如海。
一九八八年三月一日,也就是卢泰愚召见韩晟昊的这天深夜,这位年愈花甲的老人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他那颗饱经创伤的心又走回过去,追溯着昔日的风霜雨雪,回味着酸甜苦辣的人生,仿佛又置身于那种凄风苦雨的岁月,自己又变了那只枪口下的惊兔……
他永远忘不了那血腥的一幕。他至今还记得,母亲顶着满头白发站在院子里向他挥手的情景。他甚至能想象出来,爱他如掌上明珠的三叔惨死于乱棒下的惨状……
但,岁月毕竟太久远了。昔日的青春少年早已步入了花甲之年。他那颗凝聚着沉重历史的心,已不再年轻气盛,不再靠情感的好恶来左右自己的行动了。他毕竟是阅尽沧桑的老人了。
坦率地讲,他对共产党没有好感,对国民党更没有好感,可是对那个曾让他刻骨铭心的民族啊,却有着永远的中国心!
无论他冤死过多少次,无论他受过多少委屈与磨难,可他的心,却永远不会变,永远属于那个生他养他的祖国……
几十年来,国外好多情报机关十分赏识他的才干,多次想重金收买他,企图让他充当**间谍,为本国效命,都被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请你们不要再打我韩晟昊的主意!我韩某人绝不会干那种背叛老祖宗的卑鄙勾当!”
“韩先生,你不背叛老祖宗,可老祖宗早就背叛你了!共产党对你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难道你就那么健忘吗?”对方不无嘲讽地激将他。
“我当然没得健忘症!”韩晟昊则反唇相讥,“我当然忘不了那一切!可我爹娘生就我一身硬骨、傲骨,就是没给我生出一块出卖民族利益的贱骨头!请你给我出去!再不出去,我可要下逐客令了!”
那些一心想收买他的外国情报人员,虽然深感遗憾,可又不能不为这位一身铮铮傲骨、视金钱为粪土的中国人,所深深地折服了。
在韩国,外国人是很排斥中国人的。
一次,当着众多人的面,一位傲慢的美国医生向韩晟昊发难,问他:“请问韩先生,您吃没吃过中药?”
韩晟昊说:“吃过,大部分中国人都吃过。”
美国医生摇头叹道:“NO,NO,吃中药会得肝病的!”
韩晟昊反问:“请问,美国有没有肝病?”
对方回答:“当然有。”
韩晟昊发问:“你们不吃中药,肝病是怎么得的?是耶稣赐给你的吗?中国的料理中百分之七十是中药材。有些植物进厨房是食物,进药房就是药材。难道中国十几亿人都得肝病了吗?”
对方无言以对,抖动着二郎腿半天无语。
韩晟昊却不甘示弱地冒出一句粗话:“别以为你们美国人放个屁都是香的!”
对方听不懂这句中国话,反问一句,“什么……是香的?”弄得满场哄堂大笑。
韩晟昊这个人心高气傲,容不得他人半点贬低自己的国家。
早在六十年代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一九**年十月间,韩国在光州市举行一次十三个国家参加的“国际友好亲善会”。在大会开幕式上,几百人团团就座,大会会长向各国来宾宣布入会国的名单,当念到倒数第二位是台湾时,做为台湾代表团成员的韩晟昊,当即站起来质问会长:“请问会长先生,为什么把我们排在倒第二位?按照英文字母也不应该排在倒第二?这是为什么?”
众目之下,如此胆识也真够可以的了,仅为了一个名单的排序问题。
“是按国力排的!”会长回答。
“难道锡兰小岛也比中国强大吗?”韩晟昊当即质问。
众目睽睽,大会会长觉得十分尴尬,脸上很挂不住,就斥责他说:“你愿意参加就参加!不愿参加请出去,不许在这捣乱!”
话音一落,韩晟昊“呼”地站了起来,留下一句,“那好,你自己和你自己亲善吧!我们走!”转身走人,呼呼啦啦带走了二三十名中国人,把这刚刚开始的大会搞得好不难堪。
几名工作人员忙追出来向他赔礼道歉,一再挽留他,却被他一口回绝了。
“等我们国家强大了,再来参加你们的亲善会吧!”说罢,昂首挺胸扬长而去,表现出一种大丈夫不甘受辱的气概。
大会为此推迟了一个多小时,韩晟昊终究没有再去与他们“亲善”。为这件事,那位会长后来受到了韩国有关部门的处分。
可是回到家里,这位有泪不轻弹的刚烈男儿,却顿时大雨滂沱……
他仰天长叹:我的国家呀国家,你什么时候能强大起来?什么时候能让炎黄子孙们挺起腰杆做人?能让我们为你扬眉吐气地骄傲一把啊?
呜呼,眼前何时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哭,哭得泪洒长衫。
仅为了一个国际友好亲善会的名单排序问题……
傲骨是为自己长的,更是为民族长的。无论是一个小人物还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是如此。
数年前,韩国曾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国际狮子会……
在开幕式的餐桌上,几百名各国来宾在谈笑风生中纷纷落座。韩晟昊也在其中。
饭菜端上来了。这时,狮子会会长(韩国某膏药会社社长)一见上来的是中国菜,竟嘲讽地说了一句:“你们怎么一来就吃这种小脚菜?”
韩晟昊顿时停止了动作,冷眼盯着那家伙……
有人忙说:“哎哎,别那么说,现在中国哪还有小脚了?”
那人不识趣,又说:“即使现在没有了,可现在的中国人都是小脚养的,做出来的玩儿艺都带着一股小脚的臭味!不信你们尝……”
一个“尝”字没等出口,只听“稀哩哗啦”一声巨响,盘碗翻飞,一桌子饭菜全部扣在那个口出恶言的家伙身上……
韩晟昊暴怒了。他指着那人的鼻子,怒斥道:“我让你尝尝小脚的饭菜到底臭不臭?让你知道知道小脚人的厉害!我问你,你看过小脚什么样子?你了解小脚人的历史吗?你有什么权力侮辱我们中国人的国格?哪个民族没有缺点?难道你们高丽的缺点还少吗?还要我一一来列举吗?我告诉你,小脚中国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你再敢侮辱我们中国人的人格,可别怪我韩某人不客气!”说完,拂袖而去。
一帮人出来拉他,百般劝说,都被他断言拒绝了。
他再次拒绝了这次国际会议,并且退出了狮子会的组织。
“鸟都知道爱惜自己的羽毛,难道我一个堂堂中国人,能不爱惜自己的人格和国格吗?我听不着便罢,只要我听到了,就绝不许任何人玷污我们中国人的半点国格!哪管他是总统我都不能饶了他!”
这就是这位华侨老人的中国心,永远的中国心!
几年前,韩国在大田举行一次世界博览会。会后,有华侨气愤地告诉韩晟昊,说中国展厅有人在那里卖国宝呢。韩晟昊听了立即赶到中国展厅,果然看见有人在卖一件巨大的百龙砚,不禁怦然心动……
这爿巨砚漆黑如墨,油光闪烁,雕工精细,造型奇美。
它长二米四十五,宽一米三十五,高零点四五米。巨砚上面有九十九条小龙扭曲盘绕,伸颈吐须,维妙维肖。另有两条大龙昂首摆尾,吞云吐雾,气势磅礴。整爿巨砚可谓巧夺天工,妙趣横生,浑然天成。这巨砚实为罕见,真可堪称国宝!
当时,几名韩国富商正爱不释手地与卖主讨价还价呢。
韩晟昊急忙拨开众人来到卖主面前,开口并不问价,而是对他们一顿训斥,“你们是哪来的?为什么把这么贵重的砚台卖掉?你们知道卖掉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再也回不到中国人手里了!懂吗?这砚要多少钱?”
“四万美元!”几个卖主忙报出价钱。
“好,这砚我买下了!走,跟我取钱去!”韩晟昊当即拍板买下了这爿巨砚。
“等等,我给你五万美金!”
“我给你六万!”
几个富商急忙抬高价码想撬行,却被韩晟昊两句话顶了回去,“你给他八万他们也不敢卖!
这是中国的文物,只能卖给中国人!要卖给你们,中国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是是是,我们只能卖给中国人!”几个卖主忙点头称是。
其实,韩晟昊能动用了什么中国法律?他只不过是出于自己生ing爱石,更是为了不让这件国宝遗失他人之手罢了。
他立即带人取钱买下了这这爿巨砚。
至今,这件稀世罕见的巨大百龙砚,就摆在韩晟昊的医院大厅里,成为人见人赞、人见人爱的旷世珍宝。
一九九六年九月,作者去汉城送审这部书稿时,曾亲眼目睹了韩老先生干出的另一件令人拍手叫绝的事。
几个月前,韩晟昊与现代汽车公司江南支店,预定了一台韩国产的顶级轿车,按合同应在八月十四日交货,两年付清车款。但在十三日这天,韩晟昊夫人接到江南支店打来的电话,说不能按期付货了,要拖后几个月,原因是保险会社不给外国人保险了云云。
韩晟昊得知后勃然大怒,操起电话就对江南支店的经理说:“你听着,我限你明天三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否则我就撤你的职,割你的脑袋!你记住了,我叫韩、晟、昊!”
说完“啪”地撂了电话。
他所以发这么大的脾气当然是有来由的。他掌握了他们内部走后门的情况。当时,现代产的高档车很走俏,购买一辆要等好几个月,低档车却卖不出去。江南支店的工作人员走后门,把他这辆到期的高档车转手卖给了别人,以为他一个外国人好欺负,压他几个月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想到韩老先生从不受这份窝囊气,竟要割人家经理的“脑袋”……
当晚八点多钟,韩晟昊已经洗完澡准备休息了,江南支店经理却亲临驾到,进门就向老头作揖谢罪,“对不起,韩博士,请您多多原谅!是手下人不懂法,做出这种事来……为这事,我们业务组和事务组都打起来了!”
“那是你们内部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买的是车,按时送车来什么事都没有!不按时送来,咱们就没完!”韩晟昊冷冷地说。
“韩博士,对不起,请您高抬贵手……”那位经理连连作揖,他当然知道韩老先生在韩国的威力,弄不好真要“割头”的。
“起来!在我家用不着来这套!”韩晟昊制止他说,“我要求你们按着法律守约,明天三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我要让你们知道,中国人是**、讲理、讲人情的,但不是好欺负的!”他心里却说了一句,“你们不要狗眼看人低!”
“是是是,是是是!明天下午三点,我一定准时送到!”经理急忙点头称是。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一辆现代产的顶级轿车乖乖地送到了韩老先生门外。
真让人开心,这才不愧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可是,有的时候人能争回脸面,有的时候却连几根汗毛都争不回来。
有一次,韩晟昊带着妻女到复国寺去游玩。这里有千年古刹,山水相倚,风光旖旎秀丽,是韩国的第一观光地。韩晟昊平时工作太忙,一家三口难得如此闲暇,一起出来参观古刹,洗海水浴,住进新罗酒店的高级宾馆,游兴正浓……
可是,晚间下楼去餐厅吃晚饭时,却见一帮人围着墙上的几十幅照片,指指点点、嘲讽地议论着什么……
“瞧,这就是中国!谁还去观光?让我们去看他们的臭厕所啊?”
“应该让他们中国人自己来看看,看看他们伟大的五千年古国……”
韩晟昊不禁怦然心动,凑近一看,顿时满脸汗颜。他一把拽过妻女转身就走,连饭也顾不得吃了。
女儿忙喊:“阿爸怎么不吃饭了?”
“不吃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女儿被他拽得趔趔趄趄地满腹不快,连喊:“不嘛!我要吃饭!我饿了!”
他顾不得女儿的喊叫,一直把娘俩拽回到房间里……
原来墙上挂着几十幅照片,全是揭露中国脏厕所及环境污染的照片。
就在这天夜里,韩老先生一夜没落枕,挥笔疾书,一气呵成,一气写出了上万字的大骂中国厕所的文章……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臭’乎?》
他在文章中写道:“气急则猛,辱极则勇。……我为什么要指责中国的‘臭便所’?为什么要批判中国人的‘脏文化’?事出有因,受辱过度。因此,不顾招忌,文字刻薄。不揣冒昧,议论泼辣。只是恨铁不钢,并非有意诽谤!你们不知道,被辱被侮的情景与场面,它使我心肺爆炸,生不如死啊!”
可想而知,当一个人看到自己民族的丑陋,被外国人堂而皇之地贴到墙上,像展览什么影展画展似的展览着,就像当年洋人扯着中国人的长辫子大喊“猪尾巴!猪尾巴!”一样,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这位自尊心极强的老人,怎能受得了这种侮辱?
当时,他真想上去一把撕下那些可恶的照片,可他知道,即使撕掉照片也撕不掉自己民族的丑陋,更撕不掉外国人对你国家的轻视。与其让别人骂,还不如自己骂。自己骂是自责自检!别人骂是嘲讽挖苦耻笑!自己骂索性骂个淋漓尽致,骂个痛快!
他所以大骂,一半是为了民族自检,一半是为了恨铁不成钢!
来韩几十年,他第一次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面对几十幅货真价实的照片,他实在无理可辩,只能眼睁睁地让人家任意挖苦、百般奚落自己的国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了。
第二天清晨,他领着极不情愿的妻子和爱女,匆匆地返回了汉城,结束了远没有开始的夏天休假。
也许,没有人会理解他那颗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但是,听听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也许就能理解他那强烈的爱我中华之心,并为之肃然起敬了。
当台湾在大使馆得知他偷偷地为中共干事,充当“中共地下大使”的角色时,曾派人质问他:“韩晟昊,你是吃国民党的奶水长大的,现在却为共产党干事,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难道你被共产党迫害得家败人亡、妻离子散,一天之内死了三四口人的事实,你也忘了吗?”
韩晟昊却坦然地回答道:
“没错,我的家族是死了好几口人,我也是九死一生。但那都是过去了。如果我们老韩家都死光了,能使这个民族强大起来,我也心甘情愿了!我认为我不是在为哪个政党做事,而是在为民族做事!世界上什么事都是暂短的,唯独民族是永存的!祖国的强大牵扯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命运。台湾再强大,它代替不了中国!中国版图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都在大陆。只有大陆强大了,中国才算强大!老夫已经到了老朽之年,不能为国家干什么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韩邦交方面做点贡献,使中国少一个‘敌人’,多一位朋友,那么,我个人那点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一颗海外游子的拳拳之心!明镜可鉴。
听了他的这番肺腑之言,人们会作何感想?
是斥责他的忘恩负义,还是钦佩他崇高的民族主义精神?
是嘲讽他“投共叛台”,还是高扬他博大坦荡的襟怀?
前不久,**分子叫嚣***的声浪很高,***依仗美国势力当上了**分子的“代言”总统。当时,这位侠肝义胆的老人气坏了,不怕身遭不测,以《韩华祖国和平统一促进委员会筹备会》代表的名义,自成文章,严厉谴责**分子分裂祖国领土的丑恶行径。
他在题为《民族自尊何在?两岸相斗俱伤》的文章中义愤填膺地写道:
“敬爱的侨胞们:
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中国人的灵魂让狗吃了!……分裂国土称英雄,勾结美帝为光荣,不去民主和平统一,而去投靠美国独立!可气死了中国人了!一股民族的愤怒,一片爱族的心声,无处呼吁,无处发表,只能印成传单。谨告侨胞,我们要为民族团结而努力,我们要为国土统一而奋斗!
美国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为何要派美国军舰来保护?台湾当局选举台湾的总统,为何要美国军舰来看守保护?这是中国人来选总统?还是美国人来选台湾州长?真是欺人太甚了!中国人的自尊心何在?中国人的国格何在?中华魂何在?……”
尽管文章中的措辞过于激烈,甚至有些言过其实,却表现出一位华侨老人的爱国情怀。
文章写完之后没处发表,他就自印成小报到处散发。此举自然不被人理解,甚至有人嘲笑他没事干吃饱撑的。他听了怆然一笑,摇摇头,继续我行我素。
此举是让人难以理解。
一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即使长命百岁又能活多少年?台湾独不独立与他有何相干?他一个海外华侨,祖国统不统一对他来说,都是一样过着富裕而平静的生活,何必伤这份脑筋呢?然而,他生命的闪光之处就在于此!
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在当今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人们更多关注的往往是自己囊中的币子,手中的权利,以及自身的前途命运。别说一个毫无政治背景的七十老翁,就是身居高位的要人,又有多少人真正关心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呢?
然而,一位年已古稀的海外老人,却有一颗非同寻常的爱我中华之心。他这颗心常常不被人理解,甚至会被人歪曲,可他依然故我,痴心不改,一直这样傻乎乎地爱着,也许要永远爱下去……
艰难的骨肉团聚
一九八八年三月二日,也就是卢泰愚召见韩晟昊的第二天清晨,一夜未合眼的韩老先生,早早地走出卧室,来到阳台外的草坪上,坐到一只乳白色的铁茶几旁,点着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此刻,东方未晓,薄雾轻漫,空气中散发着早春的泥土芳香。
老先生抬头望一眼西北方向的天空,微微叹息一声“嗨……”
他知道,那个方向就是自己的祖国。
不知不觉地,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第一次回国的情景中……
去年,也是春天,比现在晚一个月。
对于韩晟昊来说,八年前那次去美国GOLDENSTATEUNIVERSITY大学,最大的收获不仅是获得了博士学位,而且听到了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
“中国改革开放了,好多历史冤案都平反了!”
他从两个中国留学生的嘴里,第一次听到了有关祖国的消息,第一次听到“改革开放”这个新名词,好不新奇!
几十年来,中、韩两国虽然近在咫尺,但因关系欠佳,一直老死不相往来,彼此都封锁着对方的消息,所以他很少得到中国方面的信息。
这消息使他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一股强烈的思乡情绪,顿时攫住了这颗浪迹海外四十年的游子之心……
他立即挥笔疾书,给家乡吉林长白县梨田村发去一封急信,信封上写着“韩早先家信”。信中写的第一句话是,“亲人们,我还活着!”落款写着美国一位朋友的地址。当时中韩之间不许通讯,一切信件都要经过有关部门的检查,所以只好绕道美国转递。
可是,这封寄托着四十年情思的家信,却如泥牛入海,一连四年杳无音讯。
后来,他又接连发了十几封信,封封都成了无影的风,来去无踪。
他感到莫大失望,心里发出痛心的悲叹:难道老韩家几十口人都死光了?都不在人世了吗?
就在他心灰意冷的一九八四年秋天,却突然收到美国转来的一封信,他急不可待地拆开一看,是大姐夫写来的,他激动不已,急切地看下去……
“你父母已经故去,妻儿下落不明……”
天啊,苦苦渴盼了四十年的家信,却送来一个令他心碎的消息。
他捧着渴盼了四十年的家信,肝肠欲断,长哭不已,像木雕般地钉在窗前……他泪眼朦胧地望着西北方向,发出悲痛欲绝的呼唤:妻儿啊,你们在哪里?我的儿女们,你们在哪里?你们可曾听到了父亲的呼唤?爸爸好想你们啊!
人越老越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思乡情结。
他清楚记得儿子小时候的模样,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脸,大眼睛,两只眼睛像火炭似的,亮晶晶的。他们爷俩儿长得像极了。想来,两个儿女都该是人到中年了。
他哪里知道,就在他接到这封家信的第二年……
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农历正月初三,虽然早春在即,但北国的黑龙江却依然是白雪皑皑,一片严冬的景象。
这天上午,在七台河北兴农场通往桦南曙光农场三百多公里的公路上,正风驰电掣般地跑着一辆摩托……摩托上坐着一个雪人似的中年人,他就是韩晟昊的儿子。
公路上全是冰雪,飞驰的摩托随时可能翻到沟里。但是,刚刚得知父亲消息的儿子,却顾不得这些,玩命似地向着三百多公里外的大姨家里奔去。
就在几分钟前,他从一个同学的嘴里得知,失踪多年的父亲来过信,正在寻找他们母子的下落,听说大姨夫知道这消息。于是就驾驶着摩托,一口气跑了三百多公里,来找大姨夫问个究竟。
原来,一直得不到妻儿下落的韩晟昊,曾给长白县政府写过信,请政府帮助他寻找自己的骨肉。长白县政府领导在大会上宣布:“韩早先走后扔下两个孩子,你们谁知道他们的下落,请立即通知我们!”
这消息后来传到了韩晟昊的大姨子家里。
此时,大病卧床的大姨夫,本打算把这消息尽快告诉韩晟昊的孩子,正在这时,一个满脸冻起大泡的“雪人”突然闯了进来,进门就喊:“大姨夫,我爸爸的信在哪儿?”
从大姨夫的嘴里,他终于证实了听来的消息……
“你父亲给你大姑来过好多封信,打听你们的下落……”
于是,韩晟昊的儿子立即登上去吉林长白县的列车……
他一下火车,一位老人一眼认出了他,惊喜地大喊:“哎呀呀不得了啦!老韩家又有人了!你一定是韩早先的儿子吧?”
是的,他就是韩早先的儿子。他们父子长的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的再现。只可惜他们彼此相隔千山万水,父子四十年未谋一面……
可是,面对寻上门来的侄子,姑姑却一口否认韩晟昊来过信,更矢口否认寄来过美金。
其实,姑姑早在六年前就收到了韩晟昊的来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没有把这消息告诉侄子,回信还说“妻儿下落不明”。是缘于她们妯娌之间早的的不睦,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这就不得知而了。最后在侄子大发脾气的情况下,姑姑才不得不拿出一沓凝聚着父亲苦苦思念的信件……
捧着这沓厚厚的书信,韩晟昊的儿子百感交集地放声大哭……
他哭,哭自己的亲姑姑,为什么父亲早在六年前就来信寻找他们,却至今还不想告诉他?
他哭,因为父亲,他们母子三人遭受了多少磨难?要过饭,挨过批斗。为了躲避那个二流子男人的迫害,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二人不得不连夜出逃,逃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要不是遇到一位善良老成、二等残废的继父,待他们如同己出,每月靠五十六元的工资供养他们兄妹六人,他和妹妹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他哭,初中毕业的他,以一米四十九的身高,七十九斤重的小身板,参军入伍了。大家都叫他“苞米粒”。可这小小“苞米粒”却因表现突出,被选送进长春空军卫生学校,后来又以优异成绩考进了空军医学院,就在部队正准备重用他时,却突然发现他父亲有逃往国外的重大历史问题,因而被遣送回原籍,从此走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当过农场炊事员、职业猎手、校医,后来成了一名优秀教师……
他哭,能歌善舞的妹妹考上了总政歌舞团,穿上军装马上就要奔赴北京了,却因父亲的历史问题被拉了回来。她不甘心,又考上了新疆歌舞团,可是又被一纸“政治问题”追了回来……
他哭,辛苦一辈子的母亲遭受了多少磨难?
他曾感慨万端地写下这样一首小诗:
“七峰岗下,马鞍山上,泥鳅河畔,
哪里没洒下我的热汗?
何处没响起我清脆的猎枪声?
我这一双脚啊,
曾幸福地走过天安门广场,
南京路上也曾走过几趟。
今天又在这爬山越岭,明天又将去向何方?”
然而,过去的毕竟是过去了,得知父亲下落的喜悦,荡涤着以往的一切……
没过多久,一封凝聚着儿子对父亲深切思念的信件,绕道美国,终于落到了韩老先生手里。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我是你的儿子啊!……”
苦苦渴盼了四十年,终于盼来了儿子的消息!
老先生老泪纵横,放声大哭。
这高兴的泪水,干流也流不完!
他手捧儿子的信,轻轻抚摸着信上的字迹,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儿啊,我的儿……”
他仿佛在抚摸着儿子的小脸,在他的记忆里,儿子仍然是四十年前的儿子,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家伙。
他立刻给儿子挥书一封,这样写道:
“四十年骨肉分离,四十年天各一方!今天见到你的来信,方知你们还活在世上。你的字多像我的字,文笔也和我的一样。我的儿啊,你可知道爸爸想你们想断肠……”
紧接着,他又收到了女儿的来信……
儿子再来信时,告诉他一个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他被冤枉了四十年的“国民党特务”的案件,已被彻底平反了!
四十年沉冤,一日昭雪。
韩晟昊再也坐不住了,他要立即回国!
但当时的中韩关系仍然是两座冰山。两国人民之间不得有直接交往,只好来个曲线回国。他向韩国外交部递交了去美国讲学的申请,这边,让一位经营古董书店的朋友吕其本,跑到香港,找到香港中艺公司一位很有门路的朋友,向他介绍了韩晟昊在国外的成就,以及要回国探亲的打算。那位朋友欣然同意帮办一切入境手续。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二日,年逾花甲的韩晟昊终于登上了开往香港的飞机。
当飞机穿越黄海、东海,飞行到临近中国的上空时,他那颗久违了祖国的心,兴奋得都快颤栗了。他俯在舷窗上,急切地俯视着机翼下的河流、山川……但因飞行太高,云层又厚,时常隔断他望眼欲穿的视线。
四月二十三日中午,韩晟昊在吕其本及那位香港朋友的陪同下,终于从香港跨进了阔别四十年的国门……
到了广州,他们问他,您是坐飞机去北京还是坐火车去?
他竟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是中国人。我要坐火车穿过中原。我要好好地看一看中国!”
“我要好好地看看一中国!”这是他渴盼了四十年的心愿啊。
第一次坐上中国的软卧火车,第一次穿过中原,在四十四个小时的行程中,他两眼几乎每时每刻都系在车窗外……
四十年了,他无时不在幻想着这一时刻,回来好好看一看祖国的山山水水。他甚至想过,让我回来看一眼祖国的山水,然后让我死去我都瞑目了!
他原以为自己这个被共产党追捕的“要犯”,再也不能踏进国门,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国了。没想到今天,他却被热情地接了回来!
人世沧桑,世事多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车窗外是一片南国景色,不时有泥泞肮脏的小街一闪即逝……
但他觉得,无论怎样脏乱都备感亲切,毕竟是自己的祖国,再丑再脏的母亲也是母亲啊!
四月二十四日早七点,北京火车站。
“四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面对白发苍苍的结发妻子,面对人到中年的儿子,面对走时还在襁褓中、现已步入中年的女儿,面对众多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面孔,这位浪迹天涯四十年的游子,顿时老泪纵横,泪如雨下……
“爸爸——”
“早先——”
“孩子——”
“淑珍——”
一双泪眼对着众多双泣不成声的泪眼……
十几双手伸向一双颤颤巍巍的老手……
四十年了,天各一方,生死不明,今天忽然团聚……
站台上,众多来来往往的旅客都停足伫步,惊望着这一幕催人泪下的骨肉团聚图……
这次回国,给他最大宽慰的不仅是亲人的亲情,更有国家统战部、政协、侨联、北京市政府等许多部门的热情款待。他和一家人被公费安排在北京饭店的高级宾馆里,统战部给他配备了一台奔驰00的专车。有人专程陪他们全家游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统战部、政协、侨联、北京市政府等领导,都分别宴请了他。
这次回国,整个接待规格之高,待他之热情,简直使他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惴惴不安了。
一个当年被共产党追捕的“要犯”,今天却成为共产党的座上宾,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时代的变迁,国家的开放,社会的前进啊!
巧遇“仇敌”
在北京市政协领导宴请他的餐桌上,却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这天晚间,北京市政协领导宴请韩晟昊一家。当一位老先生满面笑容地向韩晟昊走来,伸手与他相握的刹那,他突然觉得此人面熟,而且仿佛觉得这人对自己的一生似乎起过重要作用!但时隔久远,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宴会开始后,宾主在热情的寒暄中频频举杯。但,韩晟昊的心却不时地溜出宴席外,回到自己坎坷的人生路上,极力搜寻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人物……
他不时地偷眼打量着那位老先生,想从他那满头白发、同样刻着岁月印迹的脸上,寻回一些记忆……忽然,他想起来了,就从那双慈祥而深邃的眼睛上,忽然想起来的!是他!就是他——一个决定了自己一生命运的人!
但他不敢冒昧,人世苍茫,长相相似的人多得很。再说,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哪能这么巧就遇上他呢?
“老先生,您在东北呆过吗?”韩晟昊开始试探自己的判断。
“何止是呆过啊?我在东北工作了二十八年。”满头白发的老先生慢悠悠地笑答。
“在长白县工作过吗?”韩晟昊想进一步证实。
“在那工作了四年。”
真是“冤家路窄”。
韩晟昊顿时明白了,他就是判我“死刑”的人!
历史简直是捉弄人的玩艺。世界真是太小太小了。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转来转去,一对四十年的“仇敌”竟转到了一张餐桌上,而且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在这呼朋唤友地推杯换盏呢!这对人世间的许多事情,该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往事如潮,历历在目,猛烈撞击着这颗花甲之心。
四十年了,他何曾忘过那一幕幕?挨打的情景历历在目,甚至听到自己被挂在房梁上惨不忍睹的喊叫声,看到了自己像野人一样,在长白山里东藏西躲的狼狈样……
此时,他心跳加快,血液上涌,恍如梦中……
但是,他毕竟是在人世间走过六十多个春秋的老人了。那颗像钟摆一样摆了六十多年的心,终于能关住自己的嘴巴,让眼前的盛情继续下去,让人们手中的酒杯,继续频频地举起又放下……
一句话,他不愿扫大家的兴!
毫无所知的那位老先生,仍然笑容可掬地频频让酒,继续与老博士亲切攀谈,感慨人生短暂,风云易变……
老博士也不时地叩首称是,但却很少发表高见,少了以往那种健谈甚丰的神侃劲头。对于初次相识他的人,不了解他的个性,自然不会有这份敏感,还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沉思多于言表的老人呢。
然而……
宴席终于结束了,两位饱经历史沧桑的老人,同坐到一张沙发上,开始了肩挨肩地闲聊。韩老先生这才扯入憋了一晚间的正题。
“老先生,土改时您在长白县吗?”
“在啊。我当时在那担任县政委。”老先生坦然地答道。
“请问您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五一暴动’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个姓韩的头子您认识他不?”
老先生轻轻一笑,说:“‘五一暴动’是当年长白地区,国民党特务企图推翻共产党的一次阴谋活动,被我们提前破获了。姓韩的头子跑掉了,为这事我写了好多次检查呢!”
“老先生,你好好看看,那个跑掉的姓韩的头子像不像我?”
春花秋实。
历史老人抛出的两颗玻璃球,终于相撞了,撞起一团令人眼花缭乱的火花。
老先生微微一怔,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皱纹横生的脸,迟疑地说:“我只见过他两次,记不起来了……”
“那个姓韩的头子就是我,韩、早、先!”
所有的眼睛都顿时惊愕了,都惊诧地盯着两颗相撞的玻璃球……
老先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韩老先生,从那刻有六十年风风雨雨的脸上,仔细寻找着那个风华少年的痕迹,眉眼、嘴角、眼睛……啊,他终于认出来了。不,准确地说,是猜出来了。是他!真的是他!就是那个被判做“死刑”最后逃跑了的韩早先!
历史,在此刻凝固了。时间,定格在两张似曾相识的脸上——
一位白发苍苍。一位满面风霜。
过去的一切毕竟是历史造成的,不是哪个人的责任。
两双浸透了四十年风雨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对方,不约而同地紧紧地握到一起。两双悲痛交加而又不知所措的眼睛,渐渐容满了沉甸甸的泪水。两颗跳动了半个多世纪的苍老之心,终于不由自主地抱到一起,许久许久没有分开……
一个曾是审判者。
一个曾是被审判的“死刑犯”。
四十年后的今天,两个人跨越了历史的障碍,紧紧地相拥相抱……
此刻,屋里所有的眼睛都被这历史的巧合震撼出泪水,一时没有了说话声,只有轻轻的抽泣。
“对不起,韩老先生,”过了许久,那颗歉疚的心首先打破历史的沉默,声音颤抖地道出一句四十年前的歉意,“当时我……”
“不,您不必解释!”这位受了四十年冤枉的老人摆手制止了他,竟说出一番令人感佩的肺腑之言,表现出一种高风亮节的胸怀。
“你我两家本没有仇恨。那是历史的误会,是我们民族的不幸,是大历史造成的,不是你我个人之间的事情!如果我早生五十年,不会发生这种事,晚生五十年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现在都是年事已高,阅历亦多,不再是当年的小毛孩子了。我不怨共产党,更不怨您老先生!”
“不,那个责任应该由我来负,我当时是县政委……”
“不要说这种话,那个责任谁都负不起,只能交给大历史去负吧!我们生长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谁也逃不过去的!当时的情况,共产党不那么干也保不住江山。我不希望报复,不愿意看到流血,更不愿再看到我们民族兄弟之间你杀我砍了!我只希望中华民族不要再你争我斗,大家精诚团结,搞好建设,这才是我们中华民族唯一的出路!”
“说得好啊!”两位老人再次紧紧地拥抱。
那位老先生感怀地说道:“韩老先生有如此胸怀,我这颗老朽之心也就释然了!”
相逢一笑解千“仇”,何况他们二人并无仇恨可言。
他和他,都只不过是历史老人手中的两只小玩偶,就像韩晟昊手中用来活动筋骨的两块小石头一样,只看历史老人想玩弄谁罢了。当时,历史老人阴差阳错地选择了韩晟昊,所以才有了这番经历。如果选择了别人,不也同样如此吗?
后来,韩老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我们年岁已高,阅历亦多,顾全大我,以德报怨。你我俩家,本无冤仇,敌友相逢,必有奇缘。我们把责任交给大历史,将血仇化为生死兄弟。此后,老先生视我子女如同己出,视我家族为至亲,无微不至。我祈愿老先生,珍惜玉体,健康长寿。”
一个历史性的“误会”,一对四十年的“仇敌”,就在两位老人博大胸襟的包容下,如此释然了。
今日相逢一笑,掩盖了多少血泪辛酸
那天清晨,晨曦微露,几丝晨露飘落到韩老先生稀疏的头发上。他仰坐在草坪的躺椅上,微闭双目,思绪仍然驰骋在往昔的岁月中……
记得上次回乡,在一棵美人松下,他同儿子照了一张小照,松美人瘦,树大山小。尽管是春意浓浓,却有一种秋风秋雨秋思之感。时隔四十年的骨肉,如今肩挨肩地站在一起,是路人?是亲人?还是父子?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儿子在照片后面题了一首小诗,这样写道:
“喜归家乡看青松,
树大山小动我情,
随风起舞你不会,
顶天立地多威风!”
他知道儿子是在写他,写他这个犟老头子的爸爸!可他当了几天爸爸?又尽了几天为父的义务?可这又怨谁呢?他何尝不想当一个好爸爸?何尝不希望儿女缠绕膝下,尽享天伦之乐啊?但一切都不尽人愿,他,依然在浪迹天涯。
记得在与家人合影的全家福上,儿子写下这样一行小诗:
“何谓天伦之乐?
何谓骨肉团圆?
今日相逢一笑,
掩盖了多少血泪辛酸?”
是啊,今日相逢一笑,掩盖了多少血泪辛酸?
上次回国,他从妻子那里了解到她们娘仨艰难的人生经历,他知道他们活得不容易。他自己活得更不容易。双方都活得不容易……
后来,他跑到北大荒北兴农场去看望孩子的养父。他和他,两个同为一个女人丈夫的男人,躺在一铺土炕上,聊着说不完的心里话。他很感谢这位与妻同床共枕四十载的男人,要不是他含辛茹苦地把自己的两个儿女拉扯成人,真不知孩子会走到哪一步?
当孩子的养父说对不住他,让孩子跟自己姓了,要让孩子重新把姓改为韩姓时,他却一口回绝了。
“老哥,不要说这种话,是我对不住你。这多年要不是你培养两个孩子读书,他们哪能出息成人?至于姓啥能咋的?姓名算啥?不就是个记号吗?他们既然跟你姓了,就让他们姓去好了。姓啥不都是国家的人嘛?我们不都是给国家养的吗?”
当时,他和他都落泪了。看得出来,那是个好男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语迟言少,但他比自己更知道疼妻子。他为妻子知足了,跟这个男人过日子也许比跟自己幸福。
上次回乡探亲,所到之处无不受到最高的礼遇,全家十几口人坐着大巴,浩浩荡荡地开进县里,回到村里。县长、区长、村长,所有的大小官员都倾城出动,来欢迎他们。很是风光,很是耀祖光宗。
过后他才知道,这是国务院直接下达的指示,要求各地一定要接待好他。
四十年前的“要犯”,四十年后的“要人”……
人世间的事情,是多么难以想象啊。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可是,风光只有风吹去。
离去时,当他孤孤单单独自一人坐在回程的飞机上,他那颗孤寂的心,又被一种莫名的失落团团包围着,一时难以解脱。
他审视起自己的一生,有多少欢乐可言?又有多少幸福可叹?至今,虽然貌似成功,事业有成,韩国总统都要高看一眼,可自己到底又拥有什么呢?回国一看,妻子是人家的,孩子是人家的,他们虽然对自己十分热情,但却激不起亲情。这边呢?另一个中国太太和两个儿女远在美国,大女儿秀君自杀了,大儿子立虎在一次学生反日示威中被打成半傻半呆的残废,身边只有一个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心思的韩国太太……再看看自己的国家,国力差,还很落后,何时才能赶上人家先进国家?而自己已经老朽了,难能为国家效力了,只能望国兴叹而无能为力……
唉,老夫老矣,不中用喽。
然而思前想后,恰是这种自怨自艾之情愫,使老人最后下定决心:出使中国,为打开冰冻四十年的中韩关系充当破冰船,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只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最欣赏于谦这首咏石灰的诗。这是他的座右铭,也恰恰是他个性的写照。
也许,人们不了解此时此刻他所处的政治环境,更不会了解他自身的处境,所以,也就无从理解他此时的真实心态了。
人所共知,朝鲜战争以后,韩国与台湾一直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韩国始终是台湾**的海外大本营。众多旅韩华侨出于种种原因,都跟台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韩晟昊本人过去又是一个**急先锋,现在却要以“基辛格”的角色出使中国,游说中韩邦交之事宜,广大侨胞对他会做何感想?台湾当局对他又会做出何等反应?各国的**华人又会持什么态度?再说,国际上南北韩的对峙,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一切都不堪设想!
但,于谦的那句诗恰恰表明了韩老先生的个性: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为打开冰冻四十年的中韩通道充当破冰船
这位胸襟博大而忧国忧民的老人,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为打开中韩通道而充当破冰船,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但他内心仍然有许多顾虑,自己离开祖国几十年了,过去一直是**人士,现在却要以“基辛格”的角色,去游说中韩邦交之事,中国当局能信任我吗?不会把我当成**间谍呀?
一连几天,他挖空心思寻找打通中国关系的途径,最后想到老朋友吕其本。吕其本是中华书局的老板,早在七十年代就开始跑大陆,跑香港,或许能有些门路。于是就把老吕找来商量,问他有没有能联系山东上层的途径?
“有啊!香港日东贸易有限公司总裁张锡九,是山东的政协委员,我和他很要好,他肯定能认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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