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 仙仙也是你师父张精忠的弟子吧?”
师父起名起得太好, 也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都不需要别人怎么用心记他们师兄弟的名字,随便一提就可以心领神会。
池宁倒也没想着否认,甚至他就是有意让新帝注意到他与二师兄之间这点联系的。如果新帝真的不知道“临江仙”, 池宁说不定还要想办法让他“明白”呢:“是的,仙仙是我的二师兄, 天和年间就去了蜀地任守备太监。
“他在任三年,兢兢业业, 克勤克俭。
“与蜀地左右布政使、总督、巡抚互相配合协调,赢得了上下一致的交口称赞。”
简单来说, 就是仙仙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精。他最厉害的历史战绩是同时和两个互为不死不休的死敌的人当朋友,并且这两个人还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池宁至今都没想明白他二师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反正就池宁浅薄的人生阅历来看,旁人只可能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讨厌他,不可能这么众口一辞地表达喜欢。
蜀地是静王的封地,只想到这一层关系, 就已经让新帝有些坐立不安。
新帝以前也知道俞星垂在蜀地当守备太监,可今天莫名地这么一联想, 就觉得不能再放任静王和镇南一派加深联系了。不管仙仙能不能回京, 反正他肯定是不能再在蜀地做下去!
可……
其他有守备的重要行省,也基本都有藩王或者驻军,不管是谁,只要俞星垂去了, 他就有本事和对方拉上关系,迅速成为亲密兄弟。
这样的人物放在哪里都让新帝有一种危机感。
仔细想来,好像确实是把俞星垂调回京城,放在本就已经是他们师兄弟地盘的内官监里,是最为安全稳妥的一种做法。资源重叠,总好过让他们继续拓展人脉,上下串联。
但俞星垂和池宁不同,虽然他俩都是守备太监,不同地方的守备,不仅品级不同,江湖地位也会有所不同。
好比池宁之前去的是江左,说得好听点那叫龙兴之地,也就是闻氏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时的老家,说得难听点,要不是闻氏起源于此,这破地方不要说妄想成为一省了,成为一个府城都会被人嫌弃不够大气。总体来说,就是穷穷的,在有朝廷的多番政策倾斜和照拂的情况下,依旧有点扶不起来的那种穷。
池宁去江左,所代表的信号就是百分百地被发配养老。
但俞星垂去蜀地,这个天府之国、军事要塞,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含义了。这才是被外放的太监眼中真正的肥缺,说是去当土皇帝都一点不为过。
这也是新帝如此忌惮静王的原因之一,蜀地真的太重要又太微妙了。
蜀地的守备太监一旦调回京城,都已经不是潜规则,而是明文规定,至少升半级,也就是说十二监或者其他厂司必须给俞星垂腾出个地方来。他就是一尊大佛。这也是池宁的师父张太监能为二徒弟安排的最好出路,按照他老人家当年的战略布局,俞星垂回来后,就可以直接拿下御马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乃至兼任三大营的提督。
俞星垂会武,是宦官群体里少有的武力值爆表、又很难从仙气缥缈的外貌上看出来的类型。扮猪吃老虎,是他最喜欢干的事。
专治各种不服。
俞星垂最初的职业发展定位,就是天和帝未来的生命保障。可惜,他还没能从蜀地给履历镀完金回来,天和帝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可以被保护了。
总之,池宁推荐俞星垂接任内官监掌印,不仅合情合理,甚至还有点屈才了。
新帝迅速在心里想通了这一层,他负手而立,虽然内心已经认可了池宁的提议,但还是要问:“你把你的师兄推荐给朕,是何居心?”
这和你自荐当内官监的掌印,又有什么区别呢?
“《韩非子》讲《吕氏春秋》中曾总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陛下问臣的是,谁适合当内官监的掌印,又不是问谁是臣的师兄。臣举荐俞星垂,只因他确有才干,是最适合的人。臣正是以为你心中坦荡,才不会因为他是臣的师兄,就避嫌不提。”
举贤不避亲的前提,便是不怕遭人非议,也不惧与人雄辩。
池宁当年是下死命读过书的,在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上,总能做到有理有据,师出有名。他站在那里,就是一股子正气凛然。
这套辩术算是比较简单的阳谋了,突出的就是一个正大光明,问心无愧。
新帝明明对池宁带有偏见,都被说服了。
无为殿内,久久再没有了说话的声音。新帝不知道在想什么,池宁的打算是敌不动我不动,反正就这么耗着呗,看谁能够耗过谁。
新帝在想得其实挺简单的,他就是由池宁的一套话,联想到了如今前朝正在争执的事,活学活用,消化了半天后,才试着再次问池宁:“哦?那朕怎么没见你推荐过与你有仇的人?”
宛如一个活体杠精。
“因为与臣有仇的人,一般都已经在牢里了啊,”池宁就知道新帝会这么问,也早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这等又坏又愚又无用的人,又怎么能推荐给陛下呢?”
“也不是所有人都被关起来了吧?”新帝至今都没有发现,他们谈话的节奏已经被池宁悄然掌握。当主动方与被动方被置换,在这样的场景下,不管新帝再问出什么问题,都不再能够成为可以为难住池宁的问题。
“既然陛下这么说了……”池宁深深地给新帝磕了头,因为不想被新帝看到他眼中藏着的野心,“其实臣一直都想斗胆举荐司礼监的马太监。”
“马文?举荐他做什么?”新帝皱眉,明黄色的龙袍上写满了问号。
“举荐他设立全新的缉事厂,专管天书教一案。”天书教的问题比较复杂,在池宁去江左前就已经初露端倪,是在京城崛起的一股邪门势力。不过在池宁从江左回京之前,天书教就已经因意外而暴露,被迅速围剿了。在这次清算中,朝廷才发现不少中央集团的宦官都不知不觉中了招,牵涉其中的数量高达数百人。
这真的让人不由得背脊一凉,十分后怕,至少新帝是该感觉到后怕的,有这么一股力量,早已经渗透到了伺候在他身边的人之中。
若没有发现,后果会怎么样呢?
马太监那个叫黄三娘的家眷,若不是在真静寺遇到了池宁,谁又能发现她其实是天书教的探子,乃至于他们竟然已经在准备着死灰复燃了呢?
而如果没有黄三娘的拖累,马太监早就已经顺理成章的接任东厂了。
马太监现在对于新帝来说,就是个鸡肋,用了忌惮,不用又不行,因为马太监是刘皇后当年参加选婚时的举荐宦官。比起不讲情面的有琴太后,刘皇后对马太监这个于她有知遇之恩的宦官可以说是信任有加。
新帝与皇后之间没有什么爱情,但有着足够的尊重,两人少年夫妻,一路扶持着走到今天不容易。更不用说皇后还很可能秘密怀了嫡子,新帝不能不考虑皇后的感受。
东厂提督之位的空悬,也让新帝感觉到了种种不便,就像是一个人突然失去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这个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今池宁给了新帝一个全新的思路,让牵扯进天书教一案的马太监,自己去调查天书教,由此来证明他的忠心。若他真的有问题,那皇后也不会再有什么话;若他没问题,那……
“臣师父少时,曾随杨大人习字,”杨大人是肃帝朝时德高望重的内阁首辅,有名的有识之士、中兴之臣,他教出了不少青史留名的好太监,池宁扯出杨大人这面大旗,就是想让自己的话更有可信度。
“杨大人对臣师父说,天下之术,不过‘制衡’二字。
“相对平等,才有发展。
“内阁与司礼监的产生,便是一场必然。”
内阁与司礼监,一个外相,一个内相,彼此缺一不可,呈掎角之势,这才成就了如今的大启朝政。若势力失衡,不管是臣子手上的权力高了,还是宦官手上的权力高了,皇帝都有可能被架空。但当它们持平时,皇帝不仅不用辛苦,还能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也是司礼监会走向大内第一署的必要性。
张太监看到了,学到了,也明白了这是对于宦官群体最好的一条光明之路,这才主动退让,没再与兰阶庭相争,斗个两败俱伤。
池宁对天和帝提起这段,只是为了佐证他接下来要说的邪门歪道:“东厂诞生之初,是为了与锦衣卫产生制衡,太宗不相信锦衣卫,觉得自己的身边人更值得信赖。但天和帝朝东厂的势力达到巅峰,锦衣卫只能避其锋芒,如今已隐隐有了从属之意。换言之……”
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来制衡东厂了。
新帝也不是那种彻彻底底的蠢人,池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答案就差递到他的嘴边,他不可能再不理解池宁的意思。
设立一个能与东厂抗衡的,更加忠心于他的机构,便是如今的破局之法。
好比,西厂。
池宁不仅给了建议,还推荐了堪称他现在事业上死对头的马太监来当西厂的提督……也算是应了那一句“举贤不避仇”。
西厂在建立之初,可以专管天书教一案,至于以后怎么样发展,那还不是皇帝说了算?
它可以成为新帝掌管朝堂的又一把刀。
新帝已经从不得不觉得池宁说得对,进化到了在心里想,这样的池宁怎么不是他的人,反倒是一心一意忠心于他已经死去的皇兄呢?
真是太可惜了。
“当然,说实话,臣做这样的推荐,也是有私心的。俞星垂是臣的师兄,有他在内官监,臣不用担心再被傻逼绊了脚步;马文对臣有意见,无外乎是觉得臣挡了他的路,若他能忙于他事,臣也能省心不少。”池宁很明白适当“掏心掏肺”地说大实话的重要性,“当能力足够时,私心也算是有错吗?人非圣贤,有所偏好……”
“有何不可?”
最后四个字,就像是狠狠敲打在了新帝心中的钟鸣,替他问出了他已经郁结于胸多日的问题。他是皇帝,但他也是人,在事情谁做都可以的情况下,他偏心一点自己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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