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稹也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纵然福三儿再讶异于他也会有倾心于旁人的时候，但细细考量之下，无论品貌还是情趣，梅蕊与陆稹都十分合衬。当初梅蕊与陆稹独处时他曾偷偷地瞧过，搜肠刮肚便只能想出天造地设这么个词儿来形容。

    护军动一回心的难得程度堪比老铁树开花，福三儿作为一介忠仆，自然要替他好好把握住这一个机会，据他所知，宫中尚还有旁人对梅蕊心存歹念，连护军的心上人都敢抢，实在是胆大包天。

    他便向陆稹进言：“护军若是想梅蕊姑姑，光是坐在这儿是没什么用的，不如先去瞧瞧她，顺便再带点儿梅蕊姑姑喜欢的东西去，让她欢喜，从而见着您也会欢喜，更进一步地欢喜您。”

    陆稹思忖了片刻，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抿了抿唇，便差他往文学馆去让那里的宫人列一张学士往前在文学馆爱看的书籍名目。

    护军这样用心良苦，福三儿觉得梅蕊不动心都说不过去，况且在他看来，梅蕊大抵是早就有些动心了。这样想着他还有些骄傲，毕竟是他家护军大人，架不住底子好，长得这般好看，任谁瞧了都会喜欢。

    他嘿地一声：“还有几本呢，赶明儿再给梅蕊姑姑送来？”

    “不必了，”陆稹将梅蕊还来的书拿给了福三儿，背着手继续走在前面，“再过几日，她的伤也好全了，总不能让她再一味躲懒下去，惯出一身坏毛病来。七日后你来告诉她，是时候上值了。”

    陆稹将时间掐算得正好，七日后恰好是惊蛰，梅蕊的伤口开始脱痂，露出一道粉色的新肉来，春衫渐薄，怀珠在她穿衣时凑过来瞧，手指摩挲着那道粉印子，有些愁：“这算不算破相呀？”

    梅蕊拉拢了衣领交叠起来，含笑看了她一眼：“我身上向来不会留疤，从前我还染上过天花，城中那些染病的人都被关在了城隍庙中，但每日还是有新添的人被关进来。那场并几乎要了城中半数人的命，却依旧有那么几十个人活了下来，我便是其中一个。”

    听得怀珠合不拢嘴，抬手就又要扒开梅蕊的衣服，梅蕊攘了她一把：“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一副登徒子形容。”

    怀珠遂又捧起了她的脸，左看右看，竟真的没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瑕疵，惊叹道：“我听我爹娘说天花这样的恶疾，纵使能侥幸治得好，身上还是会留下疮印的。可我瞧你皮肤好成这般模样，竟没想到你还得过天花，蕊蕊，我之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梅蕊只笑了笑：“陈年往事而已，若不是你提一句破相，我都快要记不起来了。”

    可她笑里隐含了几分心酸的意味，怀珠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很了解她，对于她的过往，她向来都是只字不提。有那么一瞬，怀珠觉得梅蕊离自己很远，她闷闷地开口：“蕊蕊，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嗯？”梅蕊不解地看向她，见她有些郁郁的模样，便晓得她又是多想了，拉过她的手来，好言好语地哄她：“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我也像你说过的，我父母早亡，如今在世上的亲人也只有江南的姑母，但我自来到长安城中便不曾与他们有过联络了。我这七年都是与你相处在一起的，你与我早已算是亲上加亲。来日你弟弟娶新娘子了，我还要凑钱替他备一份彩礼的呢！”

    怀珠这才破涕为笑，虽然仍是噘着嘴，但面上的神情依然是喜不自胜，乜了她一眼：“谁稀罕你这点儿破彩礼，拿来凑零头都不够！”

    “是是是，但总归是区区一番心意，还请怀珠姑娘笑纳则个。”梅蕊和她拽起了戏腔，柔婉的嗓音拖曳着音节念出来格外动人，怀珠听得痴了，正想缠着她再唱一曲时，外面传来笃笃笃的三下敲门声。

    怀珠拧着眉不耐烦地去开门，见着福三儿把着浮尘立在门口，更是不快：“小福公公，你这是催命哪？”

    福三儿满脸焦灼，急急擦了把汗：“什么催命不催命，现下这么要紧的时节，怀珠姑娘怎么开口就是这样的晦气话！”

    梅蕊听到了福三儿的声音，便也走了过来，看他的神情，不免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

    “梅蕊姑姑，”福三儿朝她拱手，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怪异，“您二位在里边儿闲磕牙，自然是听不到外面早乱作了一锅粥。”他气喘吁吁地，“老天爷不长眼，宫里出大事儿了！”

    “你好好说，怎么了？”梅蕊想要迈出去，毕竟是姑娘家的房间，怎么能随便让外人进来，没想到却被福三儿拦了下来，他摇头道：“您别出来了，我就是特地来告诉您二位的，好生在屋子里面待着，尚宫局和御前那一块都替您二位告了假，每日的膳食都会寻专人给您送过来，等过了这段时日您二位再出来吧。”

    “到底怎么了！”见福三儿顾左而言他地，老是不说重点，梅蕊稍稍提高了声，不顾福三儿跟前挡着，抬脚就走了出去，“你不与我讲，早晚我也会晓得的，倒不如我现在便去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去不得呀！”福三儿一声哀嚎，扑通跪在了梅蕊跟前，再也止不住泪，扯起袖子就开始抹面，边抹边说：“前些日子宫中便有人发高热，但都以为是寻常的风寒，并未引起注意，可今儿早上竟有人开始发痘，那可是恶疾啊！护军让我来告诉您，哪里都别去，仔细被染上了恶疾，大罗神仙都难救。”

    梅蕊和怀珠面面相觑，方才才说到的病症，怎么这宫中说犯就犯了，但毕竟深有体会，梅蕊点了点头：“替我多谢护军的好意。”

    福三儿刚要告离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了一桩事来，便叫住了福三儿：“那么护军现下在做什么？”

    依照梅蕊所想，陆稹定是在操心着如何遏制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但福三儿却僵在那里，面色青白交加，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口。

    她心下生疑，福三儿是个经不得吓的性子，她厉声道：“说！”

    福三儿捂着脸，水泽从他的指尖淌下，梅蕊听他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护军……护军他……也染上恶疾……了……”

    滚滚惊雷轰然在天际炸开，将蛰伏的冬虫惊醒，它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口，开始一点点啃噬这个古朽皇城的百年基业。

    梅蕊茫然回首，屋内瓷瓶中插养着的八枝桃花，竟在不知不觉中凋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