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铃声(告诉游客再过五分钟博物馆就要关门)响起之前,便躲进男厕里。等铃—响,他便进入洗手间内。一声铃响、二声铃响,成为每日的例行公事,就跟以前天天得坐校车上学一样,闭着眼睛也知道。自从第一天之后,他们便知道工作人员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跟他们的爸爸一样。但是从九点工作人员来上班,一直到十点游客可以进来为止,这漫长的等待实在很难熬。傍晚的等待时间比较短,还可以忍受;但早上要等一小时,就有点不方便了。所以后来每天早上那段时间,他们便躲在不同的床上。他们会先检查床上的灰尘厚不厚。这与克劳蒂的洁癖毫无关系,而是因为灰尘较少的床表示最近才刚被打扫过,会再被打扫的机会比较小,危险也就比较小。
杰米站在马桶上等着,他头靠着墙,双手环抱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久之后警卫会进厕所来查看,这是唯一无法预期的部分,也是最令他害怕的时刻。在博物馆熄灯后,他还要等十二分钟(克劳蒂称之为时差)才能出来。
除非
除非警卫没来,那他可就紧张了。今天闭馆时间已经到了,灯却一直没熄,杰米把表靠近耳朵,那滴答声比他的心跳还慢、还轻柔。出了什么事呢?难道警卫捉到了克劳蒂,然后开始来找他了吗?那么他得假装不会说英文,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过了一会儿,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比平常还要嘈杂,如果想叫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静静地待在一处不动,就像把一堆散乱的马铃薯装进四方形的箱子里一样困难。但杰米设法使自己像冰棒一样僵硬。水槽的流水声中夹杂着两个男人的对话。
“我想明天来参观的人会更多。”
“是啊!星期天这里总是挤满了人。”
“在大厅里人们进出总是会方便点。”
“嗯!—座两英尺高的大理石雕像,你想大概有多重?”
“不知道!不管有多重,都得小心伺候,把它当作真的天使一般。”
“走吧,他们可能已把新的底座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动工了。”
“你想明天的人潮会像来看蒙娜丽莎的人一样多吗?”
“不会吧!因为蒙娜丽莎只来此展示很短的时间,而且又确定是出自名家的手笔。”
“我想这个”
那两个人走了,而且照往常一样关了灯。杰米一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僵硬的身体顿时溶解,脚最先解冻。他坐了下来,脑子开始被熟悉的漆黑以及新的困扰给占满。
他们正在搬移天使雕像。克劳蒂知道吗?他们不会叫女人来搬,所以一定不会有人到女厕去。那她怎么能得到最新的消息呢?只有杰米知道。他想透过心电感应将消息传给克劳蒂,将双手交叉放在前额,集中注意力。“停停不动,停停不动,克劳蒂”他想克劳蒂可能不会同意他的文法,她可能会要他说“停住原地不动”。但为了电波的效应,他不想更改任何一个字。
杰米的这一招可能真的管用了,因为克劳蒂真的在女厕里多待了一些时间。这一切不知是怎么发生的,也许克劳蒂感应到一些信息,告诉她博物馆内还有人;或许是她在中央公园玩得太累了,所以不想动;或许他们不愿被逮住,或许他们注定要有重大的发现。
这天他们待在厕所的时间比平常久,然后在卧室碰头。杰米到的时候,克劳蒂正在整理洗好的农服,在漆黑中,一切得凭感觉。虽然男孩和女孩的袜子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但他们从没想过要穿对方的。一般拥有自己个人房间的小孩,是不喜欢跟别人合用东西的。
当克劳蒂听见杰米走动的声音,便说:“他们移动了雕像。”
“你怎么知道,你收到我的电波了吗?”
“什么电波?我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他们在那里放了盏小灯,我想这样一来,守卫人员就不会绕着她巡逻了。”
杰米吐吐舌头:“好险,没被逮住。”
克劳蒂从未仔细想过自己有多幸运,她只一味专注在自己的不幸上面:“他们可把我们整惨了,我计划今晚要洗澡的,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不在乎。”杰米说。
“那就来吧,杰米先生,我们去洗澡。就带着你那件上面绣着金银花的精美睡衣,跟着我来。”
“亲爱的克劳蒂小姐,你要到哪儿洗澡啊?”
“水池啊,杰米先生,喷水池!”
杰米将睡衣揽在手臂上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要我进那家餐厅的。”
(沙松伯格,一想到要跟你解释那家餐厅,我就生气。迟早有一天,我要你带我去那儿吃午餐。现在我决心要逼你去博物馆,不久,你就会知道我会怎么做。这家餐厅是围绕着一个喷水池建造的,喷泉的水从铜制的海豚口中喷洒出来。海豚看起来似乎刚自水中跃起,它的背后有一个艺术人像,人像生动的姿态仿佛是水种精灵的化身。若能坐在那座美好的水池边喝喝咖啡、吃吃点心,那真是无比的享受。我敢说,当你坐在那儿吃东西时、你会忘记自己的胃溃疡。)
克劳蒂和杰米悄悄地走到餐厅入口,轻易地爬过表示闭馆的丝绒绳。他们脱掉衣服,跳进水池中。克劳蒂从厕所偷来了液体香皂和纸巾。虽然水很冰,但她洗得非常愉快,杰米也一样。只是原因不同而已。
当杰米一进入水池,就觉得脚底有突出的东西,而且很平滑。当他弯腰去拿时,竟然拿起一个冰冰、圆圆的东西。他立刻跑到克劳蒂身边,小声地说:“克劳蒂,意外之财,意外之财!”
克劳蒂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开始把水池底所有的硬币全捡了起来。那全都是人们丢进水池许愿用的硬币,至少有四个人丢了一角,有一个人丢了二角五分钱。
“一定是某个有钱人丢了这个二角五分钱。”杰米说。
“是某个穷人才对。”克劳蒂纠正他,“穷人才会做发财梦。”
他们一共捡到了两元八角七分钱,双手都快捧不住了,他们一出水池,立刻冷得全身发抖,只好用从厕所偷来的纸巾尽量擦干身体,然后穿上睡衣和鞋子。
他们吃了些小点心,一切准备就绪后,便决定再到大厅去看看他们的天使。
“我真想抱抱它!”克劳蒂小声地说。
“他们可能已经在它身上装了防盗器,或许那盏灯就是个警告,最好别碰它,以免触到警铃!”
“笨蛋!你懂什么。我是说抱抱它,不是要偷它!当你抱一个人时,你会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得到更多重要的信息。”
杰米耸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他俩来到大厅,—同注视着天使好一会儿,杰米问道:“你觉得如何?到底是不是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呢?”
克劳蒂说:“真正的科学家是一定要收集到全部证据,才会做出结论的。”
“你一点也不像个科学家,哪有科学家会想抱雕像呢?”
克劳蒂觉得很难为情,便冷冷地说:“现在我们得去睡觉了,我们必须好好想一想。但在睡着之前,你得彻底地想想这座雕像、米开朗基罗以及整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
于是,他们便上床睡觉了。入睡之前是思维最无逻辑的时刻,但却是胡思乱想的最佳时刻。思想仿佛飘荡在不定向的风里,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当杰米疲倦、想睡而且躺在床上时,很难叫他控制自己的思想。他很不喜欢在熟睡之前太过专注于某件事。但克劳蒂对这次的思考已经有了方向。她一向对计划很在行,所以她以为杰米也—样,满载着文艺复兴的云飘向远方;没想到想家的云这时却不停地飘向杰米。
“你想家吗?”杰米问克劳蒂。
“不怎么想,”她坦白地说,“我还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杰米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太没良心了,我们应该想家的。难道爸妈把我们养大是容易的吗?难道我们不该想他们吗?”
克劳蒂沉默不语,杰米等着她回答。“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我正在想。”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你曾有过想家的经验吗?”
“当然。”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爸爸把我们带到吉尔阿姨家,然后他又带着妈妈去医院接凯文的时候。”
“我也是。”克劳蒂坦白地说,“不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
“你想,为什么那次我们特别想家呢?这一回离家的时间比上次久,为什么却不怎么想家呢?”
克劳蒂想了一会儿:“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很担心的缘故。如果当时我知道他们是要去按凯文,我或许会知道我们为什么担心。我记得那时候你一直吸着大拇指,一整天带着旧毯子到处晃。吉尔阿姨一直想把毯子抢过来洗,说它快臭死人了。”
杰米咯咯地笑:“是啊,我想,想家就如同吸拇指的感觉一般。当你不太肯定自己时,就会想家。”
“或是因为没受过良好训练。”克劳蒂补充说。
“有道理,我们都受过良好的训练呢!你瞧,我们一切都应付得了,所以如果我们不想家,那全是爸妈的责任,因为他们把我们训练得太好了。”
杰米心满意足,克劳蒂更是得意:“很高兴你提出了想家这个问题,现在我觉得自己更成熟了一点。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直是家中最年长的小孩,我的适应力很强。”
不久,他们便睡着了。梦里全都是天使、米开朗基罗和意大利文艺复兴,一直梦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