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放在一只树墩上。它生锈了、油腻腻的,灯罩裂了缝,一边给腾起的油烟熏黑了,这盏灯往叉架、木板和左近的地上投去一重闷闷的微光。小木片散布在黑色的泥地上,像是一块黑色的画布给人随随便便地涂抹上了几笔白油彩。木板却像从沉闷的黑暗里扯出来的一些长长的破衣服,只是里子翻到外面来了。
卡什在叉架四周围干活,走来走去,举起又放下木板,在死寂的空气里发出碰撞所引起的长长的响声,仿佛他是在一处看不见的井底挪动木头,那些声音虽然不响了却还潜伏在原处,似乎一有动静它们就会从这里的空气中跑出来,加入到反复的振响中去。卡什又拉开锯了,他的胳膊肘缓慢地移动,一行稀稀落落的火星沿着他的锯齿闪现,每拉一下就在上端或下端熄灭又复点燃,使锯成了一个完整的椭圆形,足足有六英尺长,朝爹那畏缩、没有主意的侧影刺进又刺出。“把那块木板递给我,”卡什说。“不,是那一块。”他放下锯走过来拿起他所要的那块木板,平衡着的木板发出长长的晃动的光,像是把爹都扫到一边去了。
空气中像是有硫磺的气味。他们的影子落在难以捉摸的空气层上就像落在一面墙上一样;影子像声音一样,落上去时仿佛没有走远,仅仅是凝聚了片刻,是临时性的,像是在冥想。卡什继续干他的活,身子一半转向微弱的灯光,一条腿和一条竹竿般细的胳膊在使劲儿,在他那不知疲倦的胳膊时上面,他的脸以一种全神贯注、充满力度的静态斜斜的插进了灯光。天幕底下,片状闪电在浅睡;闪电前面,一动不动的树木连最小的枝桠都奓立着,它们胀肿着,像是因为怀着胎而躁动不安。
雨落下来了。最初的那些猛烈、稀疏、迅疾的雨点扫过树叶,掠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长叹,仿佛从难以忍受的悬宕中解除出来,感到很轻松。雨点大得像大粒霰弹,热烘烘的,像是从一管枪里蹦出来的,它们横扫在灯上,发出了一阵恶毒的嘶嘶声。爹扬起了脸,嘴巴松弛着,一圈黑色的潮滋滋的鼻烟紧紧地粘在他的牙龈根上,透过他那松弛的脸部上的惊讶表情,他仿佛站在超越时间的基点上冥想,想的是最终暴行的问题。卡什朝天空看了一眼,接着又看看那盏灯。那把锯子还是那么坚定,活塞般移动着的锯齿上闪动的火花仍然在奔跑。“去找样东西来挡一下灯,”他说。
爹朝屋子里走去。雨忽然倾盆而下,没有打雷,也没有任何警告;他在门廊边上一下子给扫到门廊里去,卡什片刻之间就浑身湿透了。可是那把锯子还是毫不迟疑地拉动着,仿佛它和胳膊都怀着一种坚定的信心在行动,深信这场雨不过是心造的幻影。接着卡什放下锯子,走过去蹲在那盏灯的边上,用自己的身子遮挡它,他那件湿衬衫使他的背显得又瘦又是肋骨毕露,仿佛一下子他衬衫什么的全都里外翻了个个儿,以致把骨头都露到外面来了。
爹回来了。他自己穿着朱厄尔的雨衣,手里拿着杜威德尔的那件。卡什还是蹲在灯的上方,他把手伸到后面去捡起四根木棍,把它们插进地里,又从爹手里接过杜威德尔的雨衣,把它铺在四根棍子上,给灯架起了一个屋顶。爹瞧着他。“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办,”他说。“达尔把他的雨衣带走了。”
“挨浇就是了,”卡什说。他又拿起锯子;锯子又上上下下、一进一出地在那不慌不忙的不可渗透性里拉动,有如在机油里掣动的一只活塞,他浑身湿透,不知疲倦,身架又轻又瘦,像个小男孩或是小老头。爹瞅着卡什,眨着眼,雨水顺着脸往下流淌;他又看看天空,仍然带着那种沉默、深思、愤愤然却又是自我辩解般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是他预料之中的;他时不时动弹一下,走上几步路,憔悴,满脸是水,拿起一块木板或者一件工具,接着又放下。现在弗农塔尔出来了,卡什穿上了塔尔太太的雨衣,他和弗农在找锯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锯子在爹的手里。
“你干吗不进屋躲躲雨呢?”卡什说。爹看着他,他脸上的雨水在慢慢地流淌。就好像是所有丧亲之痛中最最荒诞不经的表情,在一个刻毒的讽刺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一张脸上流淌。“你快进去吧,”卡什说。“我和弗农能把它做好的。”
爹看看他们。朱厄尔的雨衣穿在他身上显得袖子太短了些。雨水在他脸上往下流,慢得像凝冻的甘油。“我淋湿了也不怪她,”他说。他又挪动了一下,并且动手去搬动木板,把它们拿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仿佛那是玻璃似的,他走到灯那里,去扯扯支撑起的雨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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