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斯诺普斯那儿买的吗?”我说。
“我寻思这一带会做买卖的也不光就斯诺普斯一个吧,”他说。
“那当然,”我说。他正以那种古怪的神情在看着朱厄尔,可是朱厄尔已经从廊子上走下来,正朝那匹马走过去。是去看安斯把它弄成什么样子了吧,我琢磨。
“朱厄尔,”安斯说了一声。朱厄尔扭过头来看看。“你过来,”安斯说。朱厄尔走回来两步,又站住了。
“你要什么?”他说。
“那么说你从斯诺普斯那里买到了一对牲口,”我说。“他今天晚上送来,对不对?你们明天得早早儿就动身,要绕莫特森走非起个大早不可。”
这时候他的神气可不像方才那样了。他又摆出往常的那副受气包的模样,嘴巴里在嘟嘟哝哝。
“我也算是尽了力了,”他说。“苍天在上,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苦头吃得更多、受的气更大的人是再不会有的了。”
“在做买卖上占了斯诺普斯便宜的人是应该觉得痛快才对呀,”我说。“你倒是给了他什么呢,安斯?”
他没有看我。“我把动产抵押给他了,用我的耕作机和播种机,”他说。
“可那也值不到四十块钱呀。要是你手里有一对值四十块钱的牲口,你得拿到什么才肯脱手?”
此刻他们都在看着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朱厄尔正要往马儿那边走去,走到一半,脚步给止住了。“我还给了别的东西,”安斯说。他的嘴又嘟哝起来了,站在那里仿佛等谁来揍他,而他也打定主意挨了打也决不还手。
“还给了别的什么?”达尔说。
“真是的,”我说。“你用我的牲口就是了。你用完再还我。我总有办法对付的。”
“难怪你昨天晚上要动卡什的衣服了,”达尔说,他说这句话就仿佛是在念报纸。好像不管出了什么事反正与他一点儿都不相干。朱厄尔现在走回来了,站在那儿,用他那双大理石弹球似的眼睛瞪着安斯。“卡什打算用那笔钱从苏拉特那里买那种会说话的机器的,”达尔说。
安斯站在那里,嘟哝着嘴。朱厄尔瞅着他,眼睛好久一眨都不眨。
“不过那也只不过多了八块钱,”达尔说,他的口气仿佛他只是一个旁边瞧热闹的人,事情与他一点也不相干似的。“这点钱还是买不来一对骡子。”
安斯很快地看了朱厄尔一眼,两只眼睛朝旁边瞥了一下,紧接着又把眼光垂了下去。“老天爷在上,世界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他说。大伙儿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仅仅是瞅着他,等着,而他只是把眼光扫向他们的脚,顶多到达他们的腿,不再往上了。“还有那匹马,”他说。
“什么马?”朱厄尔说。安斯仅仅是站在那里。真要命,要是一个人镇不住自己的儿子,他应该把他们赶出家去,不管他们年纪有多大。要是这一点办不到,他娘的,那他就应该自己滚蛋。换了我非这样做不可。“你是说,你打算拿我的马和他换?”朱厄尔说。
安斯站在那里,两只胳膊晃荡着。“十五年了,我嘴巴里连一颗牙齿都没有,”他说。“上帝是知道的。他知道十五年来我根本没好好吃到他让人吃了长力气的粮食,我这儿省一个子儿,那儿省一个子儿,为的是一家人可以不挨饿,也为了我可以装一副假牙吃上帝规定吃的东西。我把装假牙的钱都拿出来了。我寻思要是我可以不吃粮食,我的儿子也是可以不骑马的吧。苍天有眼,知道我受的罪有多大。”
朱厄尔双手贴住大腿,瞪着安斯。接着他把眼光移了开去。他的眼光越过田野,他的脸像块岩石似的纹丝不动,好像是不知什么人在讲不知是谁的一匹马,而他连听都没有在听。接着他慢腾腾地吐了口痰,说了一声“妈的”便转过身去走到院门那里,他解松马缰翻身上了马。他在往马鞍上坐时马已经在移动了,一等他坐了上去,人和马便泼刺刺地在大路上飞驰,好像背后有官兵在追捕似的。他们就这样的消失在视线之外,人和马直像一团花旋风。
“咳,”我说。“你用我那对牲口不就得了,”我说。可是他不肯。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再呆下去,那个孩子整天在烈日下轰秃鹰,他也跟另外那几个差不多一样癫狂了。“至少把卡什留在这里嘛,”我说。可是他们连这一点都不肯。他们把被子铺在棺材盖上,把他放在上面,把他的家什放在他的身边,接着我们把我那对牲口套上,把大车在路上朝前赶了一英里左右。
“要是在这儿也对你不方便,”安斯说“尽管说好了,”
“当然,”我说。“这儿挺好。也很安全。现在咱们回去吃晚饭吧。”
“我谢谢你了,”安斯说。“我们篮子里还有点吃的。我们可以对付过去的。”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我说。
“我们从家里带来的。”
“可是放到现在准已经馊了,”我说。“进屋来吃点热饭热菜吧。”
可是他们不肯进来。“我看我们可以对付过去的,”安斯说。于是我回家去吃饭,然后拿了一篮东西上他们那里去,想再让他们回到屋子里去。
“我谢谢你了,”他说。“不过我看我们可以对付过去的。”于是我就随他们去了,他们围着一小堆篝火蹲着,在等待;天知道是在等待什么。
我往家走。脑子里一直在想他们蹲在那儿的样子,在想骑着那匹马往外冲的那个小子。这准是他们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我要是怪他那我准是昏了头了。我指的倒不是他不舍得自己的马的事,而是他设法摆脱了像安斯这样一个大傻瓜。
那大概就是我当时的想法吧。因为像安斯这样一个家伙你是没法不对他产生一些想法的,他总是弄得你非给他干点什么事儿不成,即使下一分钟你气得直想踢自己一脚,这不,第二天早饭后一个小时光景,那个帮斯诺普斯干活的尤斯塔斯格里姆带了一对骡子来找安斯了。
“我还以为他和安斯买卖没做成呢,”我说。
“当然做成了,”尤斯塔斯说。“他们全都喜欢那匹马。就像我跟斯诺普斯先生说的,这对骡子五十块钱他就肯脱手,是因为要是他的叔叔弗莱姆当初弄来这批德克萨斯马没有脱手的话,那么安斯是绝对不可能——”
“那匹马?”我说。“安斯的儿子昨天晚上把它骑走了,这会儿没准已经快到德克萨斯州了,可是安斯——,
“我不晓得是谁把马送来的,”尤斯塔斯说。“我没看见他们。我只是今儿早上去喂牲口的时候在谷仓里见到那匹马的,我告诉了斯诺普斯先生,他就吩咐我把两头骡子送到这儿来。”
哼,那准是他们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这是不会错的。圣诞节前他们没准会收到他从德克萨斯州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我琢磨。要是朱厄尔不走,我想我也该出走了;我好像也老是还不清他的人情似的。安斯真能使唤人,这一点儿也不假。他要是算不上是个人物,那就让我立马死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