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琅琊时已值深夜, 彼时琅琊王府中门大开,待王玉溪自马车上下来,院中火把通明亮起,府门忽的一阖,早就隐在暗处的王氏家军便自四面围拢而来, 张弓挟箭地将琅琊王府团团围住。
见此, 王玉溪的神色却是一片淡然。在入琅琊前, 他便得了消息, 道是他手下的暗卫反水,原是拽在他手中的王豹,被生生劫走了。
王玉溪也不傻,王豹平日在外虽略有虚名, 但家中族人都与其有怨。如今他大逆不道, 捅了天大的娄子。盼着他就此倒台, 死无葬身之地的大有人在。这般,还硬要护他,能叫暗卫反水的, 也唯有手持族长令的阿翁了。阿翁如此,不过是要将他困在府中。
飞檐之外,麻雀扑棱飞过。老家主王宣庭前的老树在月光下支着桠, 粗劣茂绿,别有生气。
王宣已至耄耋之年,自入冬起身子便不朗健,如今缠绵病榻, 已有半月未出过府门了。这般,仍硬撑着病体将王豹救下,又要将王玉溪困于府中,可见是真真的救子心切。
室门紧闭,门内光线昏昧,一灯如豆。
王宣压抑的低咳声自门后传来,低哑撕裂,显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王玉溪在门前一礼,撩起衣袍,双膝一曲便跪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他修长的身形在火光下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声音有几分冷淡,朝门内低道:“阿翁,孙儿来了。”
彼时,王宣在卧榻上侧躺着,他年岁已高,发须皆白。听了这声响,咳声止歇,硬撑着病体自榻上坐起身来,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
须臾,室门大开,王宣拄着鸠杖,在仆婢的搀扶中立在门前,面容清矍瘦削,显然沉疴未消。却他看向王玉溪时,眸中清厉依旧,不畅的气息滞了一瞬,便问他:“阿溪,你可知错?”
王玉溪抬头,神色冷淡,脊背挺的笔直,淡淡地抬了抬眼皮道:“阿翁自小便教导孙儿,若不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直迄今日,阿翁却如昏懦之辈,心慈手软,强留王豹性命,实是自取祸害!”
闻言,王宣气急,鸠杖在青石板上敲得砰砰直响,怒道:“吾教你肃清家中弊病,非是教你将吾王家送上风口浪尖!送去烈火上烹!”
他威严阵阵,王玉溪的面上却露出了讥嘲,“王豹通敌卖国若还算不得弊病,孙儿实是无话可言!”
“这门内是家,门外才是国!你们相互仇恨!相互倾陷!各出奇谋!各出毒计!如今是甚么?亲者痛!仇者快!你堂叔有过,你不先呈于宗族,反是任它愈演愈烈!如何不是其心可诛?你道你机关算尽,可保家中无碍!怎知终日打雁,非会被雁啄瞎了眼?”
风吹叶动,飒飒入耳。王玉溪霍地一下抬头看向王宣,周身的温雅消失殆尽,灿若星空的眸子染着寒霜,他冷笑道:“阿翁何必左右而言它,您难道真以为,孙儿不知吾母的死因么?”
王端早年一心朝事,待回过头来,也无颜再面对虞氏的死,家中草草了结了此事,更王玉溪与王子楚都是久病缠身,王端亦也无暇再翻旧账。
却王玉溪始终不肯放过,如此抽丝剥茧,才知当年,王豹心仪虞氏甚久,求而不得,愤而生怨。再加上当年,王宣有意将家主之位传于王端,更叫王豹废空了心思要斗死他们一家。
近些年来,虽王豹虽素来谨慎,但要杀了王豹,他有不少的机会,会待自今日才动手,便是因弑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怎能容王豹死的悄声无息,定要王豹身败名裂才好!只不想,阿翁重病在榻,竟仍强打着精神救了王豹下来!
“你你你……”因了王玉溪的话,王宣不由色变,生生退后了一步,杵着鸠杖的手都微微发颤,本就病骨支离,如今更是半晌都说不上话来。毕竟当年,是他掩盖了王豹的罪行,亏待了他们母子兄弟。
王玉溪看他一眼,声音低而平静,他道:“阿翁,王豹已被除族,非是吾王家之人。原本王豹一死,就如隋勇,暗娼楼之罪也罢,通敌卖国之罪也罢,便都会成了混扯不清的糊涂账。却阿翁仍不舍他,仍要救他!怕这才是终日打雁,终会被雁啄了眼!”说着,他话音一顿,认真问道:“阿翁,王豹现在何处?”
王宣亦知王玉溪所言非虚,原本任由王豹死了,这事儿也就可过了。却王豹是他的老来子,纵他恶贯满盈,对他却十分孝顺。非是如此,他也不会硬撑着病体出手阻拦。
如今,王玉溪已被他困在府中,王宣也不再忌讳,便道:“我已命阿甕将他送去夏国,从此山高水远,隐姓埋名,不会再回来了!”
“王甕?”火炬明灭,绰绰照在庭中,王玉溪摇了摇头,神色有几分凝重。他慢慢抬起眼来,淡淡一笑,这笑容很是苦涩,直过了一会,王宣才听他低低地道:“阿翁,您真是老了。”
这话音方落,便见一道暗影自墙边跃出,来人黑袍黑靴,衣袖已被血色染红,左胸前插着根带血的箭,凑近王宣,哑声便道:“家主,王豹逃了!”
闻言,王宣神色剧变,一口黑血喷在青石之上。须臾,便重重摔在了地下。
骄阳似火,蝉鸣啾啾。
华浓宫中静悄悄的,客室四角都放着半人高的白玉宝塔,里头搁着冰,凉气蒸蒸往外散,隔了外头的燥热,叫屋中的温度都清和了几分。
王子楚早间在外头疲得狠了,累得一双眼儿直干架,却也不肯去歇息,胖乎乎的小身板直往屋里冲,见了符翎,乖乖地见了礼。扭头就像只小奶狗似的肉墩墩一团抱住周如水,喊她:“阿姐,外头可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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