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最有智慧的女人其实不是我妈,是我奶奶。但我三岁没到她就过世了。
聂非非这个名字就是我奶奶给我起的。
我奶奶是个传奇,我爷爷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比她小十岁。我出生时我奶奶已经六十多岁,她跟我爸说,她活到这把年纪,才悟出人生有很多非其不能、非其不可的事情,譬如《淮南子》里说“非澹泊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宽大无以兼覆,非慈厚无以怀众,非平正无以制断”。很多人觉得非其不可是种选择,其实非其不可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因果,且是一对一的因果。所以她给我起个名字叫非非,说世间所有的“非”都含在它唯一的“是”里,所有的“果”都含在它唯一的“因”里,所有的结束,其实唯一的那个开端都早已给出了预示。
不得不说我奶奶有大智慧,这番话据说连我们家最有文化的我妈至今都没完全参透,更别提我和我爸。我妈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人这一辈子,有些话不到那个年纪你领悟不了,有些事,没到那个年纪你做不出那个味道,所以绝不是我智商不够不能理解你奶奶啊,只是我还没到你奶奶那个岁数,非非啊,你懂了吗?”
我沉默地看着她。
她瞪我:“你不相信妈妈?”
我立刻说:“我信,我信,我可以发誓,您让我对着谁发我就对着谁发,对耶稣基督发还是对玉皇大帝发?”
我妈批评我:“庸俗!要是这个誓言足够真心,就该对着新月派诗人的始祖泰戈尔先生发。”
由此可以看出我妈的确是一个诗人,而且极有风骨。
聂家的司机将我带去医院,检查下来其实没多严重,开了点儿外敷内服的伤药,说过个几天就能复原。
宁致远在傍晚来电,忧心忡忡地关怀我:“怎么就扭脚了呢?你说你得个口腔溃疡多好,起码不影响下水啊。”
我说:“小宁同志,怎么对你非非姐说话的,不想干了是吧?”
宁致远哈哈道:“你可不能开了我,唯少昨天过来了,听说你要订婚的消息,受了不小的打击,掉头就要回去,还是我劝下来的,你说我多重要吧,我简直就是我们团队的520黏合剂。”
他将电话拿开一点儿,提高声量道:“唯少,非非的电话通了,你要和她说两句吗?”
据说因为我将要订婚而受了不小打击,扭头就要回意大利的淳于唯正不知和哪国少女说情话:“你知不知道那句诗?我要依偎着那松开的发,每一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我要依偎着那长睫毛的眼睛,睫毛直吻着你脸颊上的桃红,我要……”少女咯咯地笑。
宁致远唉声叹气:“我才在非非那里苦心帮你经营出一个落魄伤心人的形象……”宁致远抱怨到一半没音了,淳于唯的声音贴着听筒传过来,简直失魂落魄、如丧考妣:“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非非,听说你要订婚,我心都碎了!”
我说:“不错啊唯少,上次见你你古文造诣还没这么高,这会儿你都能背古诗词了。”
他笑,连连叹气:“唉,唉,只怪近来世道不好,你们女孩子越来越挑剔,搞得我们情圣也越来越不好做。”
康素萝八号晚上跑来和我开睡衣派对,还拎来两只卤猪蹄,嘱咐我伤了脚就要多吃猪蹄,要以形补形。
我拎着俩猪蹄看了半天,跟她说:“你这订婚礼物倒是送得挺不拘一格的。”
她神神秘秘:“这可不是一般的猪蹄,是很特别的猪蹄。”
我又拎着研究了半天,问她:“难不成还是头外星猪的猪蹄?”
她批评我:“你真肤浅,地球猪怎么了,地球猪就不能因为某些原因变得特别了?”她志得意满。“这是我亲自卤出来的猪蹄,”充满怜爱地看着我手上的猪蹄,“失败了多少次才成功卤出来这么两只啊,你就不感动吗?”
我说:“感动。”分了一个给她:“你也啃一只。”
她说:“都是给你的。”动容道:“非非,你什么时候都这么想着我,真让人感动。”
我说:“不感动,你啃下去半小时还没进医院我再啃不迟。”
她看了我三秒,哭丧着脸问我:“聂非非,这朋友咱们还能继续做下去吗?”
我笑着戳她肩膀:“你不是短信我有正经事要和我说?”
她立刻就忘了刚刚才结下的梁子,自个儿跑去挑了个大公仔抱着坐在我床上。我一看这是要长谈的架势,就去开了瓶酒。
康素萝把脑袋压在公仔脖子上,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其实是我最近在玩儿一个宫斗游戏,我就想起了你。非非,我真挺担心的,你不是说聂亦他妈妈不太喜欢你?我一琢磨,你这种情况要放宫斗戏里呢,那就是还没进宫就被太后老佛爷讨厌了哇,而且老佛爷她还有个一心想要撮合给皇上的内侄女,据我打听那内侄女还有个小王爷鼎力相助,怎么看你的前途都不光明哪!”
我边倒酒给她边说:“你多虑了,太上皇不是还活着吗?”
她一拍脑门:“对啊,我把太上皇给忘了。”想了想,道:“可太上皇其实不是真挺你啊,太上皇真挺的是皇上,万一太后给你和皇上下绊子,让你和皇上生了嫌隙,你不就只能被打入冷宫了此残生了吗?不行,咱们还得从长计议,看怎么才能一步一步收服整个后宫,最后笑傲整个聂氏朝堂。你把那笔记本递我一下,让我来做个滴水不漏的计划书。”
我已经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跟她说:“要被皇上嫌弃了,我就出宫嫁个西域小王子去,你看我像是会在冷宫里了却残生的人吗?”
她一拍脑门:“对啊,我都忘了现在能离婚了。”
我说:“你听过一句话没有,幸福是那指间沙,越用力越握不住它。计划书咱们就别做了,我就跟聂亦过日子,聂家什么事我都不掺和。”
她再次拍脑门:“对啊,我都忘了你是一艺术家,你要宫斗去了,谁来帮你完成你的艺术人生呢?”
她捂着被她自个儿拍红的脑门:“不过皇上是什么意思?太后老佛爷不喜欢你,内侄女也不喜欢你,还有个貌似喜欢内侄女的小王爷也不喜欢你,皇上他就没什么表示?就没想出个什么法子来消除矛盾?”
我想了一下,说:“皇上让我别跟他们一块儿玩儿。”
她问:“没了?”
我说:“没了。”
康素萝愣了好半天,说:“皇上他……挺有个性的。”
我信誓旦旦地跟康素萝保证,聂家的事我会视情况敬而远之。
但有时候,不是你主动掺和事,是事主动来掺和你。
和聂亦的订婚宴定在“秋水共长天”。“秋水共长天一色”是句诗,“秋水共长天”是家酒店。聂亦奶奶还生着病,说老太太不喜欢闹腾,因此只是两家要紧的亲戚吃个饭。我觉得他们真是太不了解老太太,依我看聂老太太那是相当喜欢闹腾,若是身体好着,亲孙子订婚她一定恨不得请个京剧班子来唱一个月堂会。
聂家守古礼,虽然不闹腾,该有的礼序也一一尽到了。我妈和两个舅妈陪我姥姥在家里准备甜茶和点心,好款待聂家上门送十二礼盒的客人。我十一点出门去美容院,我妈告诫我下午五点前务必在“秋水共长天”碰头。
但下午五点半,我却躺在红叶会馆一间套房的大床上。手机不见踪影,两只手都被反捆在铜制的床柱子上。红叶会馆和“秋水共长天”相隔半城。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聂因。
一点左右我接到聂亦秘书室打来的电话,说聂亦约我在红叶会馆提前见一面。我和聂亦见面的行程的确很多时候都是他的秘书和童桐沟通,偶尔褚秘书也会打到我手机上来。
一点半我起程去红叶会馆,三十分钟后,在指定餐桌旁出现的青年却是聂因。这位堂弟再不复初见时那副凶神恶煞模样,眉目敛得近乎温顺,说之前对我不太礼貌,专门约我出来道歉,又怕我不愿意,才假借聂亦的名义。他递给我一杯橙汁,我将橙汁喝完。
接着就是三个多小时后,我在这张欧式怀旧风的铜制大床上醒来。
我的确是愣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事在戏剧里常见,但现实里碰到,不能不让人感觉荒诞。
丝绒窗帘合得严实,挡住所有自然光,房间里只开了壁灯和落地灯,聂因搬了把椅子坐在一处阴影里,椅背朝着我,双手搭在椅背上垫住下巴,坐姿稚气,年龄也显得比前天小很多,像个在校大学生。
他坐那儿一派轻松地跟我打招呼:“聂小姐,你醒了啊?”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聂因,你这是非法拘禁。”
他作势看腕表,煞有介事地叹息:“已经五点半了,就算我现在放你回去,你也赶不上今晚的订婚宴了。再说……”他抬起右手,将一部手机竖起来给我看了一眼:“你给我哥发了短信,说你反悔了,不想和他订婚了。”那部手机是我的,他笑:“聂小姐,你怎么就不给自己手机设个密码呢?”他在那儿翻我的短信:“你和我哥的互动真无趣,你们真的在谈恋爱?”
我说:“我和你哥就这范儿。聂因,你给我解开绳子,今天这事就当你恶作剧。”
他偏头看我:“听你这意思是还想着要和我哥订婚呢?”话落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信封来,走到我身边,“哗”一声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我面前,又将床头灯调亮了点儿,好整以暇地跟我说:“你看看这个。”
我低头看,是几张照片。照片里我闭着眼睛微微仰起脖子,光裸的手臂和肩膀露在被子外,搂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背对着镜头,看不到脸,衬衫脱到一半耷拉在臂弯处。
照片,这真是个老土的武器,也真是个永不过时的有效武器。
我抬头看聂因,问他:“趁我睡着时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抬高右手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笑嘻嘻道:“不过是仰慕你的风采,忍不住和你拍了几张合影,聂小姐,你这么严肃吓到我了。”他慢吞吞收拾照片:“你保证和我哥的事到此为止,我保证咱俩的合影从此不会再见天日。”
我说:“你这已经超过恶作剧的范畴了。”
他笑:“这本来就不是恶作剧。”
我说:“对,你这是威胁。”我问他:“要是我不答应呢?你准备把这些照片交给谁?”
他做出思考的模样:“老太太那里不能给,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怕受不了这个刺激。我哥、大伯父、大伯母总要人手一份吧,要不要再给你爸妈也寄一份呢?啊对了,你也算个公众人物,搞海洋摄影的贝叶老师,你的拥趸们也应该很喜欢你的这些花边新闻吧?”
我说:“聂因,这是犯法。”
他摇头。“就算散布你的隐私照侵犯了你的隐私权,但,”他逼近我,“谁能证明我们没有交往?流言最可怕,我倒是输得起,不知道聂小姐你输不输得起?”他一只手抚摩我的脸,笑得别有深意。“这光线真好,这个角度看你的脸还挺温柔的。其实我真觉得你不错,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那么对我说话,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那么和我说话呢。要不然咱们干脆把交往这事坐实好了,你和我好了,我哥也不好意思和我抢人,咱俩好,我哥和兮兮好,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他的头埋在我肩膀上,短发蹭着我的脖颈,嘴唇滑过我的耳廓,我感觉心脏有点儿麻痹得发木。我说:“聂因,知道*是怎么量刑的吗?情节严重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离开我的肩膀,歪着头看我,突然笑了一声:“怎么?要是我做了……你还真打算去告我?去法庭指证我?当着法官和陪审团的面,向所有人描述……我是怎么欺负你的?”他凑到我耳边:“想想以后S城会怎么提起你,摄影界的人会怎么提起你?伯父伯母还要不要见人了?你还要不要见人了?”
我尽量放松自己,跟他说:“老实说我的自我定位是个艺术家,艺术家不大都富有争议?别人怎么说我我还真是不太在意。”停了一下,我又说:“凡·高因为爱上他的表姐而陷入不幸,司汤达因为爱上自己的嫂子而陷入不幸,我因爱上一个被众多女人爱慕的天才而陷入不幸,其实这设定还蛮让人陶醉的。”我呼出一口气,自甘沉沦地说:“我已经做好准备接受这个新身份了——一个因陷入爱情而遭遇不幸的艺术家,从此我的作品在鲜亮中可以带一点儿若有若无的灰色,以此来表达我扑朔迷离的心境和对命运的不确定。”我抬眼看他,还记得让嘴角勾一下。“你呢?”我问他,“聂因,你是不是也做好准备后半生都在监狱里蹲着了?”
这番话我说得字正腔圆,一个音节都不带抖的,但反捆在背后的手指却绞得死紧。其实还是有点儿紧张。
我们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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