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央生从后门而出,反向前门进去。那裴公子怒气未绝,忽见钱生缓缓的踱进来,仪容秀雅,衣冠济楚,便霁容相见,揖逊而座。钱生假意问了姓名、乡贯,裴玄亦即询问家世。钱生道:“晚生姓钱,贱字九畹,先考钱某,与金陵王梅川老叔,乡会俱是同年。”裴玄连忙打拱道:“原来令先尊即是钱老先生,与王梅老既系年家,便与舍下也是通家了。乃未及一通名字,罪极,罪极!”
钱生道:“晚弟忝在东道主,尚未及烹伏洗-,以享从者,罪亦不浅。但此间乃乐地也,想兄翁此来,欲从桃花扇底,以听宛转之歌耳。乃观尊容,反若愠怒,何也?”裴玄道:“-耐赵鸨以病诳辞不肯接见,因此小弟十分着恼。”钱生道:“闻说赵姬有恙,故今日某亦便路相问,料想妓家所慕,唯在金帛,虽庸俗之士,犹不敢抗违,何况贵介如翁兄,唯恐邀之而不来,讵有来而辞相拒之理?此必有人不悦赵姬,故成是贝锦耳,望乞兄翁息怒。”裴玄笑道:“有人还说是吾兄钟爱,所以避客。”钱生喟然道:“人之讹言,洵可畏也,不惟谤赵,而又无端媒孽及某,殊不知墙花路草,岂区区所能专主?自非兄翁明鉴,使晚弟几亦开罪于门下矣。”那裴玄毕竟是北人性直,见生剖辨有理,便觉十分之怒,已去九分,然而欲见之意,必不能却。于是友梅做妆病态,云鬓不整,毁容易服而出,然其妖冶之姿,终不能掩。裴玄亦不住点头称美,唤过从者,取银五两,付与月儿备酒。钱生固推不肯道:“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少尽地主之情。”
有顷,酒肴毕备,六欲送席,只见郑心如亦至。那心如此来,却是为何?他只道裴公子有些举动,好在内中取事,不料二人友欢若旧交,呆了一会,只得勉强与酌。
是日席上,唯裴玄与生举觞连饮,谈笑自如,郑心如酒量虽宽,反觉蹴躇不安,而有惭色。友梅则佯推腹痛,双眉皱绿,不发一言。酒行数巡,钱生道:“今日幸遇兄翁,不意友梅抱恙,致今宾主郁郁,无以尽欢。鄙意欲乞尼翁作诗一首,以纪念今日之会,家师与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肠,以博大方一笑。”那裴玄虽然是个举子,原来腹内空虚,并无半点文墨,见说做诗,口中虽勉强应道“是是”不觉耳根涨红,心下十分着急,乃斜靠椅上,低头不语。钱生虽是思索诗句,忙唤紫萧捧过文房四宝,裴玄提笔在手,移之不能下。只见面如土色,摇头闭目,口内不绝吟哦之声。心如也不思索,但含笑而已。生不能待,先援笔一挥而就。诗曰:
翠帘窗纱竹荫垂,流风入座展幽思。
兰亭可惜徒清咏,金谷何须羡异姿。
燕子在楼名岂盼,捧心有恨姓疑施。
最怜采袖香初细,欲把霞杯劝酒迟。
钱生吟毕,先送与裴玄请教。裴玄道:“钱兄自是目中游刃,弟辈小才,何敢望旆。”乃援笔写了数字,须臾又涂抹了,复写,写完又复涂抹,足有两个时辰,方成四句。笑谓生道:“小弟平时做诗,也是敏捷的,不意今日多饮了几杯,诗兴便干枯了。虽不辱命,只得半篇,聊以博笑而已。”乃先送与心如看过,然后递生,生接来视之。诗曰:
东风荡荡吹柳枝,诗不成来仔细思。
座上如花一块玉,酒中不语几番痴。
钱生朗诵一遍,假意赞道:“绝妙好诗!不减盛唐绝句,真所谓好物不须多也。”
此时友梅亦忍笑不住,只得以袖掩口,假作腹痛之状。钱生又问心如道:“先生何为辍笔?”心如道:“共探骊龙,吾子先得其珠,可谓出于蓝而深于蓝矣,使我何能措咏?”原来郑心如不是不能成章,因见裴玄是个曳生之士,唯恐诗成使他抱愧,所以假托不能。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正是极奸极巧之处。
闲话休谈。且说当晚裴公子甚欲停宿,因尼友梅滴酒不饮,还认是真疾,到了黄昏时分即起身回寓。友梅见他去了,方才放心,略饮数杯,与生安寝。一夜无话。
只有郑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踌蹰了半夜,心生一计。到次日清晨,又诣裴寓求见。裴玄道:“郑心者请晨应临,必有所谕。”心如道:“愚有一言,愿得效忠于左右。唯恐执事讶其交浅言深,那不知者,又道是背后谗言,是以口将言而嗫嚅,然未知台意亦欲相闻否?”裴玄急忙问道:“足下所言何谓也?”心如道:“便是那钱兰的小畜生,虽系愚徒,其实傲气可恨。日昨席上强逼要人做诗,无非卖弄自己学问,却又扬扬得意,毫无师长在。至于友梅,何尝有疾,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事,使人心中实觉愤愤。”玄恍然而悟道:“君言是也,我一时昏昧,被其所卖。”心如道:“此犹事小,他曾拜从在周蓼洲门下,原是东林一党。前蓼洲被逮进京,他买舟送至无锡,作诗相赠,有‘欲请上方剑,斩取佞臣头’之句。”裴玄听到此处,不待话完,即勃然大怒道:“那畜生如此放肆,若不杀之,何以雪我之恨?”心如道:“耳目甚近,愿轻言些。”裴玄道:“笑我岂惧一孺子者哉!”
乃与门客谷期生商议,期生道:“要处置他,亦有何难,只消把周顺昌招攀为由,如此如此,他便不能彀话了。”玄大喜道:“此计甚妙。”遂写一书,送与宗师,又进见狄抚台,说是顺昌口供,乞详究其事。抚台即时批下牌来:“仰苏州府陈,速拘钦犯钱兰,审明解报。”
一日清晨,钱生方在梳洗,忽见府差四个,-笔拘提,吓得生与友梅面面相觑,好似半青天打了一个霹雳。正是:
长虽螺线非其,伯寮之-如奈何。
却说李若虚自别生后,终日在馆读书,忽一日有事经过胥门,即往钱宅相探。钱贞回说“家相公到云间访友去了。”若虚半疑半信,怏怏而回。过了旬余,又值便中诣问,钱贞回说如初,若虚心下狐疑,自想道:“我前日虽是语言太直,拂了他的意思,然亦是忠告善意,岂九畹以此憾我,故令阍者诳辞耶?”正在自言自语,只见崔子文疾趋而来,若虚迎住道:“崔兄何往?”了文喘息定了,方才答说:“要去会九畹兄。”若虚道:“有何事情,吾兄这等急促?”子文道:“兄还未知,钱九畹已被宗师发下宪牌,仰学除名,顿承李正斋老师相唤,故小弟得知其详,未审吾兄曾晤九畹否?”若虚大惊道:“小弟两次过访,那管门的老钱俱以松江探友为辞,今忽有此奇祸,弟与兄再去问个明白,即不然请见钱老夫人,报知此信。”子文道:“甚善!甚善!”
二人即诣钱宅,寻见老钱,老钱照前回答,子文正色道:“我二人此来非为别事,因你家相公,被宗师发牌仰学,已把前程革去,竟不知犯着何罪?为此特来相探,既不在家,烦汝通报老夫人,说我二人有事求见。”钱贞听说,惊呆了半晌,只得吐出真情。若虚道:“既如此,我们且先会了九碗,便知分晓。”即离了钱宅,取路向赵友梅家来,未及里许,遇见紫萧,忙问道:“相公何在?”紫萧道:“家相公在赵友梅家,今早忽被府差拘去。到得府前,又值太爷退堂,不问情由,竟把家主下了司狱了,故家主特遣小人报知各位相公。”二人听罢惊得面色如土,竟不知所以得祸之由,遂同至李若虚家。又细问紫萧,初至赵家,何人陪去,以后又与何人往来。紫萧例以前后事情,细诉一遍。
子文沉思半晌方悟道:“是了是了!那郑心如原是衣冠禽兽,此必求谋不遂,即挑弄是非,而鼠牙挑讼,则发难于裴玄耳。”又问相公进狱,曾有使用否。紫萧道:“家主带去资已匾,幸得赵娘把私蓄五六十金,凡衙门上上下下狱官禁卒,俱已纳贿。顷小人来时赵娘亲到狱中探望。”若虚欢道:“妙女有情,亦不易得。”又谓紫萧道:“汝未可回去报知老夫人,俟我等会了陆相公,另有区画。尔且再去狱前,会着钱吉,察探消息何如,即来回复。”紫萧沐诺而去,二子正在商议间,陆希云已到,毕竟陆生来有何议论,果能救得钱生否,姑俟下回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