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头皮一硬,把邹乒乓收留过来。
邹乒乓过来不到两天,魏文建就悔之不迭。这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孬兵,其牛皮程度史无前例。一说训练就装病压床板,早晨起床内务不整,端来病号饭不吃,夜里站岗不去。每次连里点名,一班总是缺员。一个好好的训练先行班,被搅得七零八落。魏文建找他谈了几次,软的硬的都说了,小子硬是刀枪不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充耳不闻。
没有办法,魏文建只好再去找指导员。指导员却不像原先那样客气了,一个人见人烦的后进战士,好不容易才落实下班,指导员岂肯将拔出去的刺再扎回自己的手上?
指导员说:“老魏啊,你是先进班的班长,先进先进,什么是先进?全面过硬才算真先进。好兵谁不会带?把后进兵带成了先进那才见功夫。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道这个兵是我指导员私人的?你别说了,这个人活是你的兵,死是你的鬼。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魏文建气不打一处来,指导员这家伙也真够黑的,前几天动员他接受邹乒乓,满脸堆笑,说的都是好话。如今倒好,倒像是我求他似的。魏文建嘿嘿冷笑一声说:“指导员你这话说得好。真要我带这个兵也行,不过我得按照我的办法调教他,连里要配合我。”
指导员打着不大不小的官腔说:“一不能放任自流,二不能搞法西斯。有这两条原则,你采取什么办法我不管。”
魏文建拿定主意,一项措施便不动声色地开始了。仅仅用了五天时间,邹乒乓就从床板上爬了起来,第六天开始上岗,第七天跟班训练,两个月后,居然受到连嘉奖一次。
此事在炮团干部骨干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凌云河也听说了,一次遇上魏文建,狐疑地问:“你狗日的究竟使了什么法术,这么差的一个兵,怎么说好了就好了?”魏文建笑而不答,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神秘相。问急了,才仰起脸背起手煞有介事地说:“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多看看书嘛。你那不是有一本专门讲带差兵的书么?”凌云河使劲地看着魏文建,阴阳怪气的目光像条猎狗的鼻子,在魏文建的脸上嗅来嗅去,说:“别给我卖弄啦,就你那点文化,什么书不书的,亵渎文明。”魏文建嘿嘿一笑说:“你看了那么多这个谋略那个技巧,其实我看都没啥球实际作用。兵们本身也是书,就看你会读不会读,读得深不深了。”凌云河说:“你少来这一套,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我手下又没有这么个混球,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把兵读懂?”
魏文建说:“那我考一考你,一个人要是生病了,你知道他最听谁的话吗?”
凌云河不解其意,张了张嘴巴说:“当然是最听医生的话。”
魏文建说:“我就知道你不行。我告诉你吧,病人最愿意听的就是病人的话,尤其愿意相信跟他得了同样的病、而且病情比他更重的那个人的话。”
凌云河仍然稀里糊涂:“挺玄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文建说:“你自己琢磨吧,这里头学问大了。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讲,我还要照顾到一个战士的心理承受能力。”
半年后邹乒乓当了副班长,魏文建才把他的绝招“传授”给凌云河。魏文建对凌云河说:“其实很简单,这个兵不是很差吗?我培养了一个比他更差的兵来对付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月光下凌云河扭过脸,表情很夸张地看着魏文建说:“会有这样的事?这是哪家的秘方?歪门邪道吧?”
魏文建说:“这个兵到班里之后,我作了一些调查,他从新兵阶段就没有搞好,队列不行,内务不行,三大技术不行,下到老兵连队后,基础训练不行,专业技术不行。他当兵那几个月,听到的全是批评呵斥,越是不行就越是更不行,没自信了,绝望了,破罐子破摔了,那你还能指望他好到哪里去?干脆躺倒,任你把天说穿一个窟窿,他就是不理你,简直毫无办法。你想啊,一个兵死活这么闷着,那是好事啊?说实话,要不是我及时采取措施,他自杀的可能都有。”
凌云河也不禁为之瞠目:“我操,这么严重?”
魏文建说:“把准了他的脉,我就有方子了。首先从解决他的自信开始。我自己找他谈行不行?未必不行,不过那肯定要耗很长时间,而且效果不会太明显。我采取的是敲山震虎和以毒攻毒的办法。”
然后一五一十娓娓道来——“有一次班里另外一个新兵在内务检查中比较落后,我就狠狠地批评他,甚至骂了娘,直到这个新兵痛哭流涕我还是不放过他,晚上开班务会接着再批。第二天早操这个兵动作慢了一步,又是一顿狗血淋头,就这样一鼓作气地把这个兵也骂到了床板上。再批他他装死狗,说老子反正是不行了,老子就是不起床,要杀要剐你们看着办吧。操课的时候这两个兵都留在家里。邹乒乓已经被折腾得毫无自信了,很高兴有了一个跟他一样差甚至比他更差的人作为同一战壕的战友。同病相怜,两个兵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头,两个人一起骂狗日的老魏是法西斯,骂得很起劲”
凌云河拍拍屁股笑了:“也亏你想得出来,还打进敌人内部呢。”
魏文建说:“这一招还真灵。我跟你说,这是邹乒乓到部队之后说话最多的一次。他能开口说话了,突破口就算打开了。骂累了,那个兵说,我算完球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火炮性能都背不下来,一看教程就要了命。这句话一下子就挠到邹乒乓的痒处。这家伙虽然动作跟不上趟,但是反应并不慢,尤其是会背书——他主要是被搞紧张了。邹乒乓奇怪地问:你怎么连火炮性能都背不下来?不就是那几个数字吗?那个兵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文化浅,理解力差,什么最大射程,最大射击距离,我就是分不清。邹乒乓想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分不清的,射程就是火炮自己能打的距离,射击距离就是加上刮风地势能够打到的距离,给你打个比方吧,我只有五十公斤的力气,可是要是惹急眼了憋足了劲,把老魏扳倒在地上让我打,我一拳能砸他七十公斤你信不信?你看,他这个比方还满形象的吧?后来两个兵就讨论开了,讨论教程,讨论内务,讨论木马双杠。当天晚上我就知道情况了,但是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照样不理他们。第二天我带着班里其他人出去训练,两个兵又在一起嘀咕。那个兵说,邹乒乓啊,你看咱俩混的是个什么熊样子,醒不如人,睡不如鳖,班长们不理咱,老兵们讨厌咱,新兵们看不起咱,心里是个啥滋味儿?邹乒乓说:我也是啊,是人都有张脸。可是我怕是改变不了坏印象了,只能破罐子破摔了。那个兵说:我想通了,奶奶的有啥了不起,裤裆里长的是一样的玩艺儿,不信他们比咱多长一个卵子。邹乒乓你文化比我强,你帮帮我。我只要把炮书啃下来了,别的就不在他们话下。邹乒乓就动心了,说:咱们这样落后的兵,还能上进吗?那个兵说,我哪一头也不如你,我都敢说行,你怎么不行?咱俩也别吭气。他们训练他们的,咱们在家吃小锅饭。到上炮那一天咱们也去,让狗日的老魏瞪大狗眼看看究竟谁是后进战士。后来两个兵就从床板上下来了,把内务整得整整齐齐的,然后从队列动作开始这以后你就可想而知了。”
凌云河听天书般地听完,撇撇嘴不屑地说:“我还当你有多大的锦囊妙计,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我要是遇上了这样的兵,肯定比你的招数还绝你信不信?”
魏文建说:“我知道你嘴里不服心里服。不管怎样你都得承认我的办法确实管用。嘿嘿,当然了,这种办法只能在小范围根据具体的对象偶尔一试,不能推广普及到大雅之堂。”
凌云河问:“现在这两个兵怎么样?”
“都当上了副班长。当然,那个兵本来就是个好兵,而且很会用计,我看他以后可以当指导员。”
凌云河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你是当政委的料罗?”
魏文建说:“眼下我只想把排长先当上。”
当初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军队干部制度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革。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周折呢?哪里会想到悬在头顶上方伸手可及的果实会倏然远去,原先是均分给每一个人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几百倍上千倍地消失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希望之星悬在众人的头上,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还要为之进行激烈的甚至是无情的角逐。
四
图上作业全部结束了。
当主考官公布了目标诸元的精确数据之后,凌云河和魏文建心里的石头同时落地。
即将进行的将是战术考核,要测验的是指挥员的应变能力和决心。随着主考官一声“观察所注意”的口令,这个被临时命名为“六号高地”的山头上顿时一片寂静,惟有心跳在各自的隐秘世界里隆隆滚动。风和阳光一起从远处落下,摇曳着视野里的树枝和花茎。
魏文建用眼角的余光左右扫视了一遍。经过阵地业务考核,一百六十四人已经落马了七十三人,还剩下九十一人。九十一个人的表情都很庄重,像是进入了临战状态。没错,这里进行的正是一场战争,尽管这里不是战场,但这里委实是一场更为激烈的搏斗。作战的对象模糊而又清晰,这个山头上的所有的参考者互为对手,都有必要被击垮或者受到驱逐。九十一比七,正好是十三分之一。不知源于何处,魏文建从心里产生了一丝别扭。十三取一,这个概率让他联想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人或者神。他突然想,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谁跟谁啊?干吗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决定呢?不都是“干部苗子”吗?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起早贪黑呕心沥血,都在掏心掏肺地使用自己消耗自己,都在向往着同一个目标,渴望着自己的价值得到理解和承认,渴望自己的努力有一个恰当的回报。可是,这一轮角逐下来,势必又有绝大多数人不得不离开这场竞争,甚至最终离开炮兵,他们从此将结束了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天各一方。竞争的结果带给他们的是什么呢?是无奈,是痛苦,是心灰意冷,是辉煌梦想的破灭。胜利了又会怎么样呢?这种胜利正是建立在失败者痛苦的肩上的啊?一个人的胜利是需要十二个人付出失败的代价才能成立的。
魏文建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而且时间也不容许他再往深里去想。主考官已经出情况了——群指二号通报:步兵第四连进攻黄庄受阻,敌一个加强营沿榆林公路反扑,距三号方位物七百公尺处向四连迂回包抄,炮兵群指示你连支援!
在这场考核中,考生们担负的全部是连长的角色。
“干部苗子”们举目望去,右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支打着蓝旗的队伍,表示是敌军的一个加强营。考生们几乎是同时敛声屏气,山头上只有噗噗的心跳和翻动射表的声音。魏文建很快便从在图上判明了这支队伍所在地的坐标,拉开计算盘确定了修正量和射击性质:
“——阵地注意:三号目标,表尺加三,基准射向向右0-04,高低减2,压制射击,全连六发急促射,一炮一发,放——!”整个山头在一瞬间沸腾了,考生们争先恐后地下达了自己的口令,一片表尺加二减三方向向右向左的吼声。
主考官示意暂停,从远而近,每个人的计算结果都看了一下。走到魏文建的面前,低下头来看了看他的作业夹,没有表态,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向观察所宣布:“情况紧急,取消试射,七号上机指挥,直接行效力射。”
七号就是魏文建。魏文建愣了一下。他们是用简易法确定的诸元。教程规定,除了精密法,其他方法确定的诸元都要试射才能行效力射。成果法和夹差法实际上都是经过试射检验的。而精密法别说他们,相当的营长连长都不一定熟练。他们这些“干部苗子”多是班长或者代理排长,虽然说指挥原理相同,但毕竟没有实际指挥过,以简易法确定的诸元而不行试射是要担很大风险的,全连几十发炮弹一下子撒出去,打偏了怎么办?打远了不要紧,打近了怎么办?砸到“步兵四连”的头上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的凌云河向他晃了晃大拇指,顿时恍然大悟——主考官首先点他上机指挥,那就是说以他的诸元为统一诸元——他的答案就是正确的答案或者说是最接近正确答案的——他已经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
魏文建的思维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凝固在视野里两千五百公尺的假想战场上。那是群山之间的一片开阔地段。一守一攻,一攻一追。在攻方“步兵四连”到守方阵地之间是三百公尺的开阔地,也同时是三百公尺的死亡地带。“步兵四连”待机地域到守方加强营之间,又有五百余公尺的山坳。这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战争是一个链条,是由进攻与被进攻胜利与失败和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链条构成的。在每一个环节之间就是一段距离。而胜败往往就是由距离决定的,时间又恰好是空间转换的保障。
他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炮兵是什么?教程上说,炮兵是合成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陆军火力突击的骨干力量。现代战斗,火力已经成为消灭对手的主要手段,炮兵担负着火力突击的主要任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炮兵曾被誉为“战争之神”如果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而炮兵就是时间,炮兵是一个无形的魔术师,以其准确和神速,在战争的舞台上施行障眼法,以配合甚至是绝对保障步兵神出鬼没。
现在,魏文建已经顾不上思考失败和胜利的命运了。在这个大任已经降于肩上的时刻,他对于自己所进行的事业——他坚信这是一桩严肃的事业——有了新的认识:在常规战争中谁是主角?是步兵?装甲兵?抑或是其他兵种?不,现代常规战争中,炮兵已经势不可当地浮出了水面,炮兵即使不是绝对的主角,也是重要的主角之一。
一种前所未有的豪迈情绪油然而生。魏文建抖擞了精神,再一次检查了手中已被认可的诸元和射击性质,果断地向阵地下达了口令——“表尺加二,全连一个基数——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