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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一看,是韩陌阡。
韩陌阡也看见了常双群等人,用一种异常冷峻的目光向这个方向睃了一眼,然后一步一踱地走了过来,阴沉沉地只说了一句话——祝敬亚同志去世了。
六
这是真正的黑夜了,真正的黑夜里见不到一丝光亮。山峦、森林、河流、鲜花全都消失了,一切都被浸泡在夜的海洋里。
祝教员,我们来看您来了,您一定也看见了我们。我们不仅是您的学生,也是您的孩子啊。
是的,人的生命是脆弱的,脆弱得就像一张薄纸,针扎即透水泡即散火烧即灰,宇宙里运行着那么多乱糟糟的陨石,哪怕只有指头大的一粒挣脱了正常的轨道,穿过大气层从空中落下来,它的重力加速度即能穿透过我们的头顶,击碎我们的所有的思想。即使井口的直径只有八十公分,即使那里面只盛有几吨水,可是只要我们失足落下去,它就可以使我们的理想、劣习、追求、兴趣、智商以及所有的崇高的或不崇高的经历在顷刻之间窒息成一团腐朽的肉泥。人的一生有多么漫长啊,几十年几万天几千万分钟几亿万秒钟,只要在这几亿万秒钟里有零点零零零一秒钟,公路上奔驰的汽车轮子下迸起哪怕只有一片小小的玻璃屑,穿过我们的肋骨钉进我们的心脏,或者一根高压电线断了下来落在我们的身上,那么,我们所有的欢乐、细胞、痛苦、血液、爱情都会一起停止跳动。这种危险每零点零零零一秒钟都是存在的。
何况还有刺刀、冲锋枪、大炮、导弹、原子弹这个世界上,可以消灭生命的东西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性能越来越丰富,技术越来越精湛,造型越来越精巧,携带越来越方便
可是,在更多的时候,我们脆弱的生命却又那样坚硬,火烧不死,水淹不死,枪打不死,刀扎不死,我们躲过了所有的索命的兵器,我们对付一切要命的勾当有一个最有效的对策,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依靠我们的双腿,依靠我们永不停息的奔跑,我们躲过了多少灾难啊?许多跑不过我们的人都死了,许多比我们优秀或者不比我们优秀的人都心酸无奈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们依然津津有味地活着,不屈不挠地活着,活过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即使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格和人性以及人的功能,也还是死皮赖脸地活着,还贪得无厌地想长命百岁,甚至还痴心妄想长生不老。有些人杀人越货坑蒙拐骗谋财害命男盗女娼,有些人一无所知浑浑噩噩对社会毫无贡献,而他们同样有脸活着并且活得充满乐趣,他们惟一的理想和最高的追求就是活下去,没完没了不厌其烦不道德不知趣地活着,每当死亡的危险降临的时候,他们拔腿奔跑,跑得远远的,让别人替他们挡住死神追赶的步伐,然后继续毫无建树地活着,令人憎恶地活着。
可是您却死了。
无论如何,您也是在这个时候不该死去的人,这个社会多余的人绝不是您。绝不是!您为什么不跑呢,您不仅不跑,还主动向死神靠拢。是您自己杀死了自己啊。
哦,我们明白了,您就是您的四十五度人格论的最虔诚的践行者,您就是韩副主任说的那种叫作aaab型的人。这些天来,我们读了您的历史,我们读了你的灵魂,我们一直在瞻仰您那双永远不灭的眼睛。毕竟,您是把生命献给了别人的人啊,您也要为自己,您也有过自私的努力,而您最终不是为了自己结束自己的。
祝教员,您教给我们的,又何止是区区炮兵战术地形学之类的世俗的学问啊,您给我们留下了一本厚厚的人生哲学经典。
我们来看您了,在这个月光似水的夜晚,在这个举世沉睡的梦幻之夜,我们——您最喜爱的学生,我们就是要选择这样一个空旷的夜晚,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有我们和您——我们敬爱的导师在这里畅谈人生和理想。我们已经听到您说的话了,您说,不要为我的死感到伤心,其实死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我们的幸福、欢乐、爱情、事业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我们终将死去才具有价值的吗?孩子们,如果上帝宣布你永不死去,那么你还会吃饭、恋爱、操练、学习吗?你还用得着去争取这样那样的荣誉、地位、价值、前程吗?孩子们,我现在知道了,一个永不死去的人就像一粒没有生命的沙子在宇宙间漫无目的的遨游,是毫无意义的,一个永不死亡的人怎么会有欲望呢?而欲望正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啊。所以说,死亡是我们最好的归宿,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在死亡之后还有新生的可能,如果让我们永不死去,那就连新生的可能——仅仅是可能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是的,教员您说得对。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你的确是离开我们过早了,早得我们毫无思想准备。因为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我们需要您像阳光一样照耀我们。
多么安静的夜晚啊,万籁俱寂,月朗星辉,立在山上,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极目苍穹,宇宙间一片混沌。
立足在n-017的这块土地上,立足在贯山之巅,他们似乎看见了一个历经沧桑的身影正从云端飘逸而来,向他们靠近,在他们的视野里放大清晰,又朦胧离去。他们似乎听见了一声轻轻地叹息,那张熟悉的脸庞似乎正在慈祥地注视着他们,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喃喃低语孩子们,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们每个人也都会成为阳光的。常双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我离开那天起,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是你的心已经被热泪浸泡得麻木了。你用不着这样。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而且要永远发生下去。现在我知道了,我给你抓的那条蛇,其实用处不大。可是那是我的良好愿望,正是为了这个愿望,我才提前离开你们的。你与其悲伤,不如振作精神,把剩下的学业完成,达到你理想的目的,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
啊,祝教员,我们听见您的声音了,您说,我们都是您最器重的学生,您说人生短暂,死得其所则死无足惜,您说您已经是一缕魂魄了,而我们还是人间的凡夫俗子,您要我们当一个优秀的凡夫俗子,无论将来做什么,都不要轻易降低标准,把短暂的人生过程活出长度和高度——沿着德才兼备的四十五度,把自己的生命发射到最大的距离。
我们真切地听见了您的声音,您是让我们宣誓吗?我们在您面前宣誓,一,我们不会说出真相,我们知道您的心愿,我们将保守这个秘密。二,在未来的路上,将用心用力地做一个优秀而善良的人。
我们记住了您最后留给我们的那句话,一切动物都是无辜的。再也不要与它们为敌了。
我们宣誓
七
祝敬亚的遗体火化之后,掩埋在n-017大院东边的贯山上,而那里,已经有了一座坟茔,里面就是传说中的十几年前为了爱情献身的年轻的女医助。
关于女医助的故事,仍然是个谜。当祝敬亚去世之后,n-017院里有人传出流言,说那位女医助实际上就是祝敬亚落难时的恋人。常双群们们对这种说法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祝教员一生辛劳一生坎坷,去世之后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医助在九泉之下相伴,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祝小瑜不知道爸爸去世的消息,除了疑惑,没有经受更大的打击,这一点应该归功于韩陌阡。
还是在医院抢救的过程中,韩陌阡就给萧副司令打了电话,采取果断措施,派人将祝小瑜从村里小学接出来,专人搭乘火车,直接送往w市韩陌阡的家里。护送的叔叔仅仅告诉祝小瑜,她的爸爸到边境执行任务去了,这一年,她只能到w市读书了。此后,她将在韩陌阡夫人林丰的监护下,在w市南京路小学完成她的学业。
在祝敬亚的家里,常双群等人发现了那条被当地人称之为三鸟蛇的怪物。凌云河通过丛坤茗,向w战区的眼科专家咨询了,得到的回答是,对于这种剧毒的动物身上的器官,不可轻易使用。丛坤茗的父亲指导丛坤茗先将毒蛇用酒浸泡起来,待论证此物对色盲确有疗效而且对人体无害之后,方可使用。
常双群连续几个昼夜两眼失神,上课的时候也是神情恍惚,有时候嘴里还会情不自禁地嘟囔一些什么,这种状况令谭文韬、凌云河等人十分担心。只要有空子可钻,几个人就要围住常双群,反复进行教育,坚决不让暴露祝敬亚捕蛇的真相。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为了常双群,祝教员把老命都豁出去了,就是希望他能坚持到毕业,如果此时把真相和盘托出,那就辜负了祝教员的一片良苦用心了,祝教员会死不瞑目的。
在强大的思想工作面前,常双群终于答应了暂时保守秘密,坚持到底。可是,压在心里的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却无时无刻不在噬咬他的神经。
在这个漆黑的夜晚,趁着夜训归营之前的短暂功夫,凌云河鼓动常双群、谭文韬和魏文建悄悄地登上了贯山,默默地祭奠他们敬爱的教员,并且宣誓,永远保住那个秘密,力争全部顺利毕业并成为本中队最优秀的学员,以告慰教员在天之灵,同时也进一步稳定常双群的情绪。
八
如注的雨水从高天上纷纷扬扬飘撒而来,越过朔阳关,落在n-017的沟壑里,洗出了一片青山秀水。
这是初冬的雨,是一场大雪的前奏。
丛坤茗就在这滂沱的大雨里搭上了前往w市的特快列车。
她是利用探亲假的机会,去从事一些秘密的和不秘密的活动。
这些活动包括:带上那条祝敬亚为之送命的三鸟蛇,请他的父亲和w军区总医院的专家们鉴定那副民间药方,对于色盲的疗效是否确实存在。还包括,七中队学员秘密筹措二百六十八元现款,委托她捎给林丰,用于补贴祝小瑜的读书开销。这件事情当然是瞒着韩副主任的。第三件事就是她个人的事了,她在w市进行短暂逗留之后,还将乘车北上,去看望已经处于垂危状态的章阿姨。
上个星期,贺先豹——她童年的豹子哥哥从北京辗转打来电话,说是章阿姨病了,而且是绝症,已经住进了解放军总医院。
这个电话是章阿姨让贺先豹打的,章阿姨的意思是让她到北京去“娘俩儿见一面”贺先豹只是如实地转达了母亲的意思,别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丛坤茗顿时明白了,章阿姨这一住院恐怕凶多吉少。两个月以前,贺伯伯已经先走一步了,这对章阿姨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
放下电话,丛坤茗的眼泪已经涌到眼眶的前沿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是深深地爱着章阿姨的,就像章阿姨对她的疼爱一样真实。于是她便请了假。
来之前,她邀了柳潋和楚兰一起在营区外面的山上采了一些五瓣丁香的蓓蕾。快到冬天了,这娇嫩的花儿十分难寻,尤其是五瓣丁香,还是蓓蕾,没有开放,要从枝叶上辨认。柳潋和楚兰帮助采了不少,可是都大多被她淘汰了。这是一种象征着吉祥的礼物,她必须用心,用一份真实的感情对待这件工作,哪怕它仅仅是一个缥缈的心愿。
上午采完了花,下午她就登上了列车。
回到w市之后,第一件任务很快就完成了。经专家研究,丛坤茗带回去的那种被称之为三鸟蛇的毒蛇的眼睛作为一项药材,对人体无害,同另外十几味中药一起炮制,对于矫正人的视力确有好处,但那作用是微弱而缓慢的,须长期服用方能改善——教授们一再强调,是改善而不是根治。
第二件事也很顺利,当丛坤茗把七中队学员筹集的心意交给林丰时,林丰眼含热泪收下了,并向丛坤茗打听了韩陌阡的近况。
丛坤茗发自内心地告诉林丰,韩副主任在n-017,是最受尊敬的领导之一,身体很好,就是有点累,林大姐要多写信劝韩副主任注意休息。
然后,丛坤茗就带着一腔沉甸甸的心事,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到车站接她的是贺先豹和他的工人阶级妻子。乍一见面,贺先豹见她仍然穿着两个兜笨重的棉衣,有些发楞,字斟句酌地问道:“小茗,怎么还没提起来?”
丛坤茗抿嘴笑笑说:“不努力呗。”
贺先豹眨了眨眼,说:“你这个人啦,你跟你爸一样臭硬,太要强了。革命靠自己是不错,可是你也不看都什么年头了。什么干部政策改革?看看咱们大院里的那些人,军以上干部的孩子谁受政策改革的影响了?要是听我妈的,你现在至少是连级干部了。”
丛坤茗说:“那样磊落吗?”
贺先豹几乎嘲笑了,说:“是不磊落,可是磊落的人要归不磊落的人的领导,这就磊落了吗?”
丛坤茗及时转换话题,问:“章阿姨现在怎么样?”
贺先豹悻悻地说:“还能怎么样,苟延残喘罢了,就等着你这个干女儿来送终了。小茗我跟你讲,这回你不要含蓄了,老太太临死前肯定要发话。知道某某某吧?他现在在总部工作,他过去一直是老爷子的手下,老爷子当师长,他是师里的干部科长,老爷子当军长,他是军里的干部处长,老爷子当大区司令,他是军区的干部部部长,老爷子到北京来,他也到北京来,老爷子的后事就是他张罗的。这回该替老太太办后事了。他每个星期都要来两三次。只要他过问了,你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贺先豹的工人阶级妻子也帮腔说:“小茗我们都知道你和丛叔叔的为人,我们一家都钦佩,但是嫂子我得劝劝你,你得识时务。妈妈老惦记你,她是真心疼爱你,你给她一个机会帮你说句话,实际上是对她老人家的安慰。”
丛坤茗说:“章阿姨病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啊?”
贺先豹说:“我可告诉你小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你相机行事吧,逮上机会,我跟你大嫂也配合一下。”
丛坤茗说:“别了,要说我自己说。”
在一幢宽阔的高干病房里,她看见了那位对她终生疼爱的老人,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她的章阿姨。章阿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纵队的一枝花,在丛坤茗的记忆里,章阿姨的皮肤永远都像雪梨一样白嫩,章阿姨的脸上永远是光彩夺目春意盎然的,章阿姨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雅致得体,章阿姨的声音一直都是那样圆润悦耳
可是,呈现在丛坤茗眼前的却是一个双眼深陷皮肤松弛苍白得毫无血色而且行将就木的老媪,她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丛坤茗走进病房的那一当口,她在熟睡,抑或是在昏迷。
在那一瞬间,丛坤茗抑止了一路上的泪水又汹涌而出,以至于泣不成声,只得背过身去哽噎。
后来章阿姨终于苏醒了,缓缓地抬起了眼皮,渐渐地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实际上只是用手指在胸前弹动了两下。丛坤茗靠了过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并把手伸了过去,让章阿姨把它握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掌中,轻轻地、几乎是静止地摩挲。
丛坤茗的心里顿时又滚过一阵凄凉。
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丰润,章阿姨曾经是那样精心地保养着它,然而,现在它终于干涸了,干涸得几近龟裂,上面爬满了蚯蚓般青紫参差交错的血管。
章阿姨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丛坤茗听清楚了。章阿姨说的是“孩子,我总算还能再见你一面。”
丛坤茗突然从心底滚过悲哀——对于生命之脆弱和无奈的悲哀。哦天啦,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
只有一个答案——时间。
时间,一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它让我们在其中占据一个小小的空间,让我们生活一个阶段,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把我们变大变老,一个人和一棵树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生命都只不过是从时间的横断面上剥落下来的一粒极小的微尘,从发芽开花到成长,哪怕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也还是逃不过时间的巨掌。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渺小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惟有时间永存。
是的,没有什么力量比时间更强大的了,也没有什么生命比时间更持久的了,时间就是辽阔无垠的海洋,你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彼岸,所有的生命都浸泡其中,鲜花、绿树、荣誉、爱情、欢乐、痛苦时间用它无与伦比的巨掌轻轻地抚摸所有这一切,它在允许你生存并且为你提供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风化你腐蚀你,在时间的海洋里浸泡久了,即使再高贵再美丽的面容和身段,也必将香消玉殒,最终它们都落下一个同样的结局,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历史。
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超脱的释然。世俗的东西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章阿姨的病情不太稳定,神智时而浑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同丛坤茗聊天,什么都问,爸爸好吗,妈妈好吗,你的工作情况怎么样?阿姨是不行喽,你贺伯伯在那边寂寞呢,不适应呢,老东西又在发火呢,叫我去,那我就不能不去了。
说着说着就笑了,很坦然,看不出一个面临死亡的人的恐慌。
丛坤茗心里于是就想,到底是老革命啊,到底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能在死亡面前如此平静,这不是一般的境界。以这样的心态走进死亡,应该是幸福的。是啊,恐慌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是必然的,既然是不可抗拒的,又何必哭天抹地死乞白赖呢,不仅无济于事,而且损坏了几十年塑造的形象。
如此一来,自己的那点人间凡夫俗子的琐碎小事就更不足挂齿了。
章阿姨有时侯也问,问小茗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办。老太太的手就像是戴了一只透明的薄手套,罩着峰峦般起伏的蜿蜒山脉,在她的发丝间轻轻地移动。章阿姨说,你伯伯和你阿姨官当得不小了,但是没有造过孽,现在没权没势了,但是有人。还是可以讲上话的。
丛坤茗的心里便有一阵躁动,有时侯真想跟章阿姨说了,说一说这些年的努力,说一说眼下的窘境,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可是,每次都是在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又被坚决地镇压下去了——她不忍。
九
一日,来了一个已见富态的首长,被几个医护人员簇拥着走进了章阿姨的病房。当时丛坤茗正在给章阿姨揉胳膊,马上便有一个护士接替上来。
进门的一瞬间,首长看见了丛坤茗,用疑问的眼光扫视了这个穿着两个兜棉衣的漂亮女兵,目光很有力度。
丛坤茗见有大首长来,就知趣地离开了病房。
返身关门的时候,她发现首长还在注视她,她知道一个普通的士兵出现在章阿姨的病房里是引人注目的,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贺先豹当时就在病房的会客室里,贺先豹告诉丛坤茗说,这就是在总部工作的某某某了。贺先豹说:“你正在里面陪老太太,出来干什么?不要老是出来,你就一直呆在老太太的身边,某某某肯定要跟你说话,你就是不说,老太太也会把你的情况跟他介绍,那样就水到渠成了,你也不会有低三下四的感觉。”
丛坤茗说:“先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章阿姨病成这样,我还能算计自己的事吗,那我不是彻底的没心没肺了?”
贺先豹大大咧咧地说:“看看,又犯傻了不是?这完全是两回事。谁也不怀疑你对老太太的一片真感情,但这并不是说你就没有自己的生活。再说,这几天你本身也都是一直在老太太的身边嘛。你说你明天就要归队了,那你今天不去老太太身边值班,跑到这里偷懒啊?”
丛坤茗说“你别搞激将法,现在阿姨面前有三个护士在那里守着,我休息一会儿怎么啦?”
贺先豹苦笑一下说:“彻底地没救了。就是啊,平时怎么不见三个护士一起来伺候?这时候却都一下子拥过来了。每次某某某来,她们都有好几个人一起来,没事也找点事做,干什么?就是想留个印象。谁都知道某某某是分工管什么的,谁都知道某某某说话的份量,谁都知道某某某是极重感情的首长。某某某每次都问老太太,这里的医生怎么样,这里的护士怎么样?老太太每次都要帮她们说好话。我告诉你,她们中间有一个人想上某医大,想从护士转成医生。有一个人想解决两地分居问题,请老太太说句话,老太太真说了,现在她们的名字已经记在某某某秘书的小本子上了。你要是再清高,那就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了。”
贺先豹这么振振有词地一说,就由不得丛坤茗不动心了。
贺先豹见她沉吟不语,又趁热打铁,说:“叫你去病房,又不是让你给人磕头,不弯腰不低头,你犹豫什么?这是机遇你懂吗,如果一个人连送上门的机遇都抓不住,或者傻乎乎的根本就不去抓住那机遇,那她确实不行,活该她永远望洋兴叹。”
丛坤茗仍然低头不语。
可是,那一腔心事啊,那像岩浆一样蛰伏在青春的生命里的愿望啊,终于,在心里,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同年轻的血一起流动,并且越流越快,越流越猛,终于形成了滔滔奔腾的势头。
是啊,自己不比别人差,自己是勤奋的是努力的,自己是出色的优秀的,无论是人格还是智慧,都可以毫不愧怍地说,自己是应该拥有自己所追求的那一份的。既然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出现了,那么,还在苦苦地守着什么呢?人生是这样短暂,也许,先豹说得是有道理的,机遇,是机遇,抓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抓不住,那就活该了,那就只能永远当一个怨天尤人的庸才了。
贺先豹什么时候离开的,丛坤茗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地听见了病房里的说话声,她的心里一阵扑扑乱跳,跳得很急也很慌。
是个机遇,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章阿姨今天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从说话的音量和节奏上看,丛坤茗甚至能够判断出床头摇高了,章阿姨是在半躺着同某某某首长说话。
更让人怦然心动的事紧接着出现了。
抬起头来,她一眼就看见了会客室里那束丁香。
那是五瓣丁香,是能够给人带来吉祥的祝福的五瓣丁香,是她从别茨山采来的小蓓蕾,她一直在精心地照料着它们守候着它们,它们沉默了一个多星期了,直到今天早晨,她望着它们那紧紧裹着的小身躯还在暗暗地着急,因为明天、至多是后天,她就要回n-017了,而它们居然毫无开放的迹象。早晨她还在想,如果在她临走之前这些花还不开放,那她将把它们带走,她不能把一束不会开放的花(何况又是蕴含着祝福和愿望的花呢)带出这套病房,她不能让章阿姨看见一个不会说话的祝福。而在现在,在这个非凡的重大的初冬的上午,它们竟然善解人意地盛开了,它们开得是这样的及时,这样的隆重,小小的花瓣像一粒粒微型的太阳,鲜艳夺目。
丛坤茗的眼里突然涌上一层湿热,五瓣丁香啊五瓣丁香,你是从那九天飘逸而来的天使吗,你是幸运之神派来助我一臂之力的吗?在这个时候,再合适不过了,章阿姨的精神气好了,甚至能够听到轻微的笑声了。这个吉祥的天使啊,这个时候你出现在老人的面前,又会带去多少喜悦和赞叹啊!
天意啊——真是天意。
终于,丛坤茗捧起了——几乎是抱起了插满了五瓣丁香的花瓶,向病房走去。
一步,两步只要再上前一步,轻轻地拧动那柄黄铜把手,那么,她和她的五瓣丁香就会轻盈地出现在章阿姨的视野里,当然,还会出现在那位位高权重又极重感情的某某某首长的视野。然后,情绪正好的章阿姨就会介绍这是她的干女儿,可能还会介绍她的父亲,介绍两家几十年相濡以沫的交情,某某某首长会问起她的工作情况,再然后她的心跳在骤然间加快,她已经感觉到脸上的烫热了。她想她的脸一定红了,红得鲜鲜亮亮的,就像这最大限度绽放的五瓣丁香。
好了,现在,她的手已经触摸到那个冰凉的金属体了。她轻轻地动了它一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居然不像以往那样润滑了,它居然发出了声音——尽管那声音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是,在她听来,却不啻是一声巨大的轰鸣,她被这声轰鸣惊呆了,或者说她是被自己内心深处传出来的声音惊呆了。
她松开了黄铜把手,木木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感到她已经跨过了一段漫长的旅途,她在这段漫长的旅途里艰难地跋涉了至少有半个世纪。她太累了,她的心和双腿已经衰竭了,她再也走不动了,万里长征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步,可是,可是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终于没有再去拧那充满了诱惑的闪闪发光的黄铜把手,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经数不清她曾经拧过它多少次了。那时候她连想也不用想,伸手就把它拧开了,那样轻松,那样自如。
可是,现在,她却感到了它的晦涩和严峻。
是的,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花开了,祝福的花,吉祥的花,它们盛开了,它们的确是应该在章阿姨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她曾经想象过和期盼的场面,这些花是从千里之外带来的啊,它们已经悄悄地沉默了一百多个小时了,它们和她一样在等待这个开放的时刻
没有人会发现什么异常,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是怎样的境界,不会出现一点点不自然的痕迹可是,她还是坚决地立定了。
是的,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别人不会看出她的念头,而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异常恰好出现在她的心里,此刻,她的心里不仅有这束纯洁的鲜花,还有别的什么。还有比她心里的不自然更不自然的东西了吗?还有比自己心里的异常更不正常的东西了吗?还有比内心装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更让人艰辛的了吗?就在十分钟之前,在某某某首长没有出现的时候,这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都是干干净净真真实实的。可是,在十分钟之后,在某某某首长已经出现了之后,不是问题也是问题了。不行,她做不到。她过去做不到,现在做不到,将来还是做不到。她不能玷污她从n-017一株一株觅来的这些清白的小花,她不能将她美好的愿望和虔诚的祝福搀杂进别的什么东西之后再献给章阿姨。
丛坤茗在病房外面的会客室里坐了一会儿,望着那束充分开放的五瓣丁香,心里越发虚起来。还有那扇一推即开的门——鸭蛋青色的木制小门,在这一瞬间也成了一只窥视的眼睛,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经走了无数遭无数遍,都是神色坦然问心无愧的,可是今天它却似乎成了旁门左道,成了一条检验灵魂的鸿沟。
她不知道贺先豹到哪里去了,要是这时候他在这里,一定会再次怂恿她督促她,她想,说不定她会抵御不住那怂恿和蛊惑的。
她终于站起身子,悄悄地走出会客室并乘上了电梯,离开了住院大楼,在楼下的花园里长久地踯躅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