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吉从白色翻领衬衫的衣袋里取出月票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直子。
列车进站了。基吉十分勤快地把行李搬进了车厢。
短暂的告别结束了,站台只剩下了十来个与科长有关系的人。当列车消失不见了时,阴沉的天空上划过一道闪电。
三代子向直子表示感谢后,又说:
“整个夏天,我都住在北镰仓的叔叔家。从那儿去东京上班。你和千加子来玩吧。今天我就去镰仓。我得坐横须贺线的那条线。”说完,三代子便告辞走了。
坐上与三代子相反方向的电车后,直子想起刚才慌慌张张地把科长介绍的那个青年人的名片塞到了衣带里。直子很不习惯系和服衣带,不过这次却无意地把名片夹在了衣带里。这个动作很有些女人味儿。直子想到这些,不禁脸上感到发热,同时从衣带里取出了名片。那个年轻人叫小林基吉,在同和物产供职。
什么基吉、英夫的,在男人的名字里很多,也很普通。
光介的名字看起来挺普通,也许还很少见呢。
这种时候,直子心里也没有忘记光介。他们还有机会见面吗?在直子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里,仍然浮现出光介那美丽神秘的目光。
光介这个名字就好像是一道美丽刺目的光。以名取胜,不也是一种幸福嘛。
直子手里拿着小林基吉的名片,心里琢磨着应该怎么处理。最后,她想,索性把它撕碎,扔到窗外算了。
“您去东京吗?”
有个人走到直子面前,向直子搭讪道。原来是小林基吉。
“幸亏还没有把名片撕掉。”
不过,这个基吉刚才肯定一直在注意着直子。想到自己在基吉眼前长时间地默默看着名片,直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您也在车上。”直子十分郑重地说道。
基吉坐在了直子的对面。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地方。不过,人显得很直爽、很有男子汉的样子。这是个和光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不知为什么,直子又想到了光介。
基吉吸烟的时候,也向直子敬了一支。
“我不抽烟。”
“我舅舅提到过你有三次了。舅舅对你可是赞不绝口。他还劝我见见你。舅舅很喜欢你。”
“在工作上,科长对我也很不错。”
“刚才在大船,当您从电车上下来时,我凭直觉猜想您就是竹岛小姐。果然猜对了。”基吉笑着,显得十分愉快。
列车员来查票了。直子把到大船的票递给列车员,请他改了一张大船到横滨的票。她打算在横滨换乘东横线的快车去涩谷。直子拿到新买的车票后,把票和基吉的名片放进了手袋里。
“我也要一张”基吉拿出零钱买了一张去横滨的车票。
去涩谷,有几条线路可以选择,既可以在品川换乘山手线,也可以从新桥坐地铁去。直子倒并不是要躲避基吉,她只是觉得坐东横线在横滨就能和基吉分手。
可是,到了横滨,基吉也换乘了和直子相同线路的电车。这样,两人又成了旅伴。东横线的快车很空,他们并排坐在了一起。基吉不停地和直子说着话。电车行走的声音很大,他时常把头靠近直子身旁。到了自由之丘附近,潮湿猛烈的夜风从车窗掠过,带进了许多雨点儿。基吉慌忙关上了窗户。
到了涩谷站下车的时候,雨飞溅着白色的雨花倾盆而下。直子想,看来只好在这儿避雨了。基吉担心直子被雨淋湿,就让她站在井头线的台阶上,自己跑到雨里叫来了出租车,并让车停靠在台阶附近。
车一会儿就开到了直子的家,但雨势却愈加猛烈起来。在车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道路旁边,雨水流淌着,就像一条小河。
从大门走到屋门这点儿距离,直子身上的薄和服还有衣带就有可能被淋透打湿。想到这儿,直子犹豫着,没有马上迈出车门。这时,基吉冲进了雨中,按响了大门上的门铃。
“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看到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贴在身上的基吉的衬衫,直子在车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门厅的灯亮了,宫子走了出来。
从这天晚上开始,以后他们吃了三次饭,看了三次电影。现在,基吉又提出要见宫子。为了邀请直子,基吉的电话可以打到直子的公司、直子的家里。他没有丝毫的顾忌。
烈日当头
宫子正在走着,忽然她闻到一股夏天的植物的味道。她撑开了旱伞。一种叫做泰山木的大树上盛开着白色的花朵。整个街镇就像一所公园,每家住宅里都建有自己的车库。
真山家的车库建在墙边一侧,上面搭着透明的屋顶,显得十分别致。
以前,当宫子带着谢礼和丈夫第一次来到这个成城街时,她曾为女儿惠子能够住到如此漂亮的街镇感到高兴。她也深信惠子将会生活得十分幸福。
“你的心理蛮年轻嘛,还有点少女情趣呢。”高秋笑着说。
“你啊,一喜欢上这成城街,就觉得这儿全住的是幸福的夫妇其实,我们住的涩谷的松涛,在东京的住宅区里也是算好的。要从方便的角度看,这儿可比不上我们那儿。”
“女儿要嫁到这儿嘛,我还是觉得好。”
“与其和父母住在这种房子里,我看惠子他们还是单独住在郊区的旧公寓里好。要是住在那种公寓里,周围的人都会夸惠子漂亮的。”
今天,宫子到真山家表示了一下中元节的问候。现在,正要往家里走。真山家是个什么事都讲究传统的家庭。所以,为选择中元节的礼品,宫子可没少费心思。连惠子都被影响得帮助母亲挑这儿挑那儿的。
惠子的身体状况后来一直挺好,只是神情总显得不够精神,和平时来娘家喘口气时判若两人。
真山夫人的话语里时时蹦出一些刺伤宫子的词语。
“我就一个儿子,所以,一直就想要个闺女。就连给自己买个戒指,我也琢磨着将来送给英夫未来的妻子。有了这种准备,所以这次惠子有了喜,我才能送给她一个猫眼石的好戒指。到底是年轻,手又漂亮,戴上那戒指,还真合适。等她当了妈妈,我想让她戴翡翠的。”
“有您这么待她,惠子真是太幸福了。”宫子只好表示一下谢意。当然,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如果生了女孩,我想还是得让她早点学些日本舞蹈、茶道、花道一类的东西,使她像个女人。这方面,还得要请您赞成呢。惠子为了家里各类事情,还真费了不少心。英夫也是个细心的人。所以,对年轻人的事儿,我是一概不干预。”
宫子微笑着点点头。但是,她觉得冷汗却从乳沟往下直淌。
惠子的出嫁使宫子这个做母亲的感到了羞耻和悲惨,就好像在素不相识的人面前赤裸着身体一样。
英夫表示爱惠子,惠子的妹妹也毫不遮掩自己喜欢英夫的感情,甚至连宫子本人都觉得英夫很可爱,甚至做了那种怪梦。现在考虑起来,宫子主张把女儿嫁给这个男人显得过于轻率,只看到事情的正面了。
看来惠子难以适应真山的家庭。可是,这又是宫子爱莫能助的。因此,宫子心里感到十分不安。
真山夫人说要用车送送她,但宫子拒绝了。惠子要送她到车站,宫子也拒绝了。她不愿意让真山夫人猜疑自己想听惠子的牢骚。
宫子独自顶着烈日,低着头走着。泰山木的花香扑鼻而来,使她生出看望一下山内太太的想法。山内太太也住在成城镇里。宫子走到车站公用电话前,取出了笔记本。
“真的?您在车站?那,那儿有个派出所吧。你到了派出所后向右走,有个医院,叫木下。到了那儿再往有”
山内太太站在低矮的栀子树墙边上,正在等着宫子的到来。山内太太穿着一身白色和式浴衣,显得十分清爽。
在山内太太的引导下,宫子来到客厅。进了客厅,宫子心里不由一惊。
四面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山内太太去世的丈夫,那个网球选手的照片,还有球拍,向外凸出的窗户台上,摆着他遗留下的奖杯和奖牌。
看到这些,宫子却什么也没问。
银色的装饰架上放着一个签了字的球。球上有一张年轻的姑娘和一位年轻外国人的合影。这个姑娘就是惠子上学时的朋友关子。宫子出神地望着这张照片。
山内夫人端着一只雕花玻璃杯走了进来。杯里的冰轻轻地撞动着杯壁,发出微微的声响。
“够热的吧?您这是去哪儿了?”山内太太坐在宫子前面的椅子上。
“到惠子那儿去了。”
“对了,她也在这块儿住的。是真山夫人家吧。关子还说要去看看她呢。”
“请去吧。”宫子说。
“那张照片是关子小姐吧?”
“嗯,是的。后面站的那个美国人是她的未婚夫。”
“什么?”
宫子吃惊似的看着夫人。
“他们一个星期前刚订的婚。上回在义卖会见到您时,我还跟您说光靠当妈的一个人,难找好姻缘吧。他们9月份在这儿举行结婚仪式,然后就去美国。”
“——去那么远。也真有决心啊。”
“这也是没办法啊。他们一个劲儿地说他们的爱情,哪儿还顾得上当母亲的孤独和担心啊。关子碰上这个美国人,我看就像遇上交通事故一样偶然。她爸爸经常到国外参加网球比赛,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总这么觉得。不过,爱情也是够伟大的。关子的英语说得本来不怎么样,可是,和这个人处了朋友后,水平提高得很快的。”
“是嘛。”
“这个人是个搞工艺的,来日本学习的。他爸爸在纽约,是个摄影师。当然,这和他们的婚姻没有什么关系我是觉得,这样也蛮好,用不着那些烦人的交往,挺爽快,也轻松。”山内太太不假思索地说。
接着,她又继续说起关子的未婚夫来。据说他们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在美国上完高中后再来日本留学。
“关子和她的未婚夫都认定到时我还健在,这真让人高兴。”
外面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门突然被推开了。
“糟了。有客人啊。”文男探进穿着白色毛巾衫的上身,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抱歉的样子。身材高大的文男走进屋里,客厅立时显得小了许多。
“在义卖会上不是见过了嘛。这是竹岛小姐的妈妈。”
“对不起。”文男很爽快地向宫子施了一礼。然后,望着自己的母亲,小声地问:
“我想刷刷暖瓶,声音挺大的,行吗?另外,我那双运动鞋找不着了”
看来,他是在准备去登山旅行。
母亲和儿子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文男的侧脸。文男的面颊、臂膀都被太阳晒得很黑,眼睛却因此而显得格外明澄。他那瘦长柔软的身体蕴含着强劲的弹力。文男清纯的活力紧紧地吸引着宫子。
“对不起。”夫人和文男一起走了出去。
宫子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莫夫时也曾是这样,心里一阵激烈的跳动。
向日葵
宫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在那个雨夜,自己在送直子回家的年轻人身上也感到了同样的东西。
宫子身上有着数不清的女人的不满足。难道每见到一个年轻男人,这种不满足都会被引发出来?宫子只有几个女儿,难道因此她就会被别人家的年轻人所吸引住?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竭力要挽住青春的年龄所致?到了这个年龄,宫子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内心有着强烈的追求男性的欲望。
“对不起。这孩子傍晚要去上山”山内太太又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山内死了以后,这孩子总是靠我,用我的。”
“真让人羡慕啊。”
“是嘛。听说他们要去尾濑沼看水芭蕉去。”
“去几天啊?”
“好像是两三天。”
“千加子的生日是8月7号,正是热的时候。她要自己做些三明治、点心,招待客人。她现在每天都在盼着这天呢。要是方便的话,就让文男带着妹妹一起来吧。”宫子邀请道。
“千加子出生在最热的时候。她一看到向日葵,就跟人说‘这是我的花’。”
宫子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生完千加子之后,躺在床上曾在窗户上看了好几天的向日葵花。
今年也同样,千加子的生日到了,向日葵也长出了大朵的花。在厨房里,早晨可以看到花的项颈,到了下午,花的脸就转向了宫子,似乎在向她问候似的。
千加子在蛋糕上放上罐头水果,又用生奶油在上面绘制着图案装饰。宫子正在制作着冷菜拼盘。
高秋的生日,还有宫子的生日总是过了之后才想起来、惠子和直子也从未庆祝过生日。
可是,唯有千加子在幼儿园的时候曾举行过“生日聚会”当天,她的小朋友们拿着折叠的小玩意儿、可爱的花来到家里一块儿玩。最后,宫子为孩子们做些好吃的。有时,千加子也被邀请参加别人的生日聚会。到了小学,千加子总要在8月7日上画上圈,注明是她的生日。到时,她一定要请好朋友吃顿饭。因为这一天就在广岛原子弹爆炸的第二天,所以千加子又把这一天叫做“原子弹爆炸生日”这样就更好记忆了。
千加子在蛋糕的侧面也用餐刀涂上了奶油。她一边涂着一边不高兴地说:
“今天的客人到底来多少,谁也说不准。”
“我爸就‘啊’了一声。可他那个‘啊’又总是含含糊糊的。我妈自作主张邀请的山内太太家,是来一个还是来三个,也说不准。惠子姐想来,可英夫姐夫不知来不来。他们还是夫妻呢直子姐的那位客人是不请自到。最准的就是我的三个客人。”
千加子用奶油做了五朵玫瑰花,每朵花上都摆放上一颗樱桃。
门厅的铃响了。
“啊,糟了。我还没换衣服呢。”千加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仍高兴地走了出去。
千加子一去就没回来,连饮料也不给客人拿。于是,宫子把冷菜拼盘放进冰箱里,解下围裙,向客厅走去。客厅里传出了惠子的声音。
千加子正在把一件麻纱的刺绣女衫放在胸前比试着。
“这是英夫姐夫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包装纸、装饰带。
“你来了。天热吧。千加子,去端杯桔汁来。”宫子把千加子打发走后,坐在了惠子的旁边。
“今天晚上,英夫也来吧。”
惠子摇了摇头。
“千加子的衬衫是他自己去买的。他让我来家看看,真少见啊。我有些搞不懂。”
“什么不懂?”
“我什么都弄不懂。他这个人也不知是随心所欲呢,还是脾气古怪。星期天的中午,电视转播时装表演。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朋友也上台了。好长时间不见了,我看得正高兴时,英夫突然用脚把线给拽了下来,一脸的不高兴。到了傍晚,又一个人开车去兜风。今天他也不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他是早些回家呢,还是因为我不在家要和他的朋友玩到很晚。真让人搞不清楚。”
望着惠子闷闷不乐的侧脸,宫子心里浮起一片愁云,这么好看的孩子到底哪儿让英夫如此失望呢?
惠子跟在宫子的后面来到厨房。她拿起一块三明治,又发现了向日葵。
“那花能不能剪下一枝啊。英夫特别喜欢家里的花每天都更新。向日葵的花多少见啊。”
“剪一枝没事儿的。那是千加子的向日葵,呆会儿让千加子来剪吧。”
“呆会儿?我现在就得回去”
“给莫夫的公司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不就行了嘛。”
“怎么可能呢。当然,他要是高兴了,也有这种热心肠的时候。”
“向日葵的花没法用来插花吧。”宫子拿出修整花的剪子走到院里。仰起头望着头顶上的花,宫子心底深处涌起一种难言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