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头儿大吵大闹!真可怕!他要辞退我的朋友。警察也来了。我的朋友哭得心都碎了。三十年啦—一三十年在一家人家啊!”她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兴高采烈的神情说这些话。雅德微加对她朋友的不幸心里感到得意。她的眼睛闪烁着雅夏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刻毒的光芒。
“可不是华沙小偷真不少啊。”
“唉,金钱引诱他们去冒险。请到客厅里去。我去通知太太您来啦!”
雅夏觉得雅德微加好像变得比较年轻了。她并不是一路走去,而是几乎跳跳蹦蹦。他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决不能让她们发觉我的脚不对头。如果她们发觉了,我就说我摔坏了。要不也许我还是马上就说比较好。这样引起的猜疑比较小。雅夏原来以为埃米莉亚马上就会出来见他,谁知她比平时耽搁得更长久。她在为昨天夜晚的事报复我哪,他想。他总算听到脚步声了。埃米莉亚打开门;雅夏看到她又穿起色彩鲜艳的衣服来,一看就知道这一件是新的。他站起身,但是没有马上向她走去。
“多漂亮的衣服!”
“您喜欢吗?”
“大妙啦!转个身,让我看看背后!”
埃米莉亚依他的话转过身去;雅夏利用这个时间一瘸一拐地走近她。
“可不是,妙极啦!”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我怕您不喜欢它呢。您昨天怎么啦?我为了您昨天一宿没睡。”
“要是你睡不着,那你干什么呢?”
“这种时候您能够干什么呢?我看书,走来走去。说真的,我为您担心。我想您已经”埃米莉亚突然停住。
卧房里没有灯光,她怎么能看书呢?雅夏想。他打算当场点穿她,但是想到这样一点穿,他也就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只得克制住他自己。她打量着他,脸上流露出好奇、怨恨和热爱的神情。他凭着微妙的力量(或者说预兆)知道她后悔前天拒绝了他,现在准备弥补过失。她皱起额头,好像在费尽心机地揣摩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他打量着她,觉得她老了——不是老几天,而是老几年,就像有时候一个人生了一场重病,或者遇到了一件极大的不幸。
“昨天遇到了倒媚事。”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什么事?”
“我在排练的时候摔下来,脚受伤了。”
“我有时候真不明白,您怎么能活下去,”她数落地说“您简直变成一个超人了。哪怕您浑身都是本领,也用不着随便浪费,尤其是只挣那几个钱。他们压根儿不赏识您。”
“对,我的确过分卖力。不过这是我的天性。”
“晤,这是一个优点,也是一个缺点您看过医生了吗?”
“还没有。”
“您等什么?再过几天,您就要登台啦!”
“不错,我知道。”
“坐下,我知道出事了。您讲好要来,结果却没有来。我不知道您有什么原因,可是我睡不着。我一点钟醒过来,再也没有合上眼。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你遭到了危险”她突然亲热地用“你”称呼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害怕是可笑的。我并不想要迷信,可是我摆脱不了这个念头。什么时候出事的?什么时候你摔下来的?”
“出事的时间是在夜晚。”
“一点钟吗?”
“差不多这个时候。”
“我早就知道啦!虽然我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坐在床上,毫无理由地为您祈祷。海莉娜也醒了,走进来。这孩子有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我们娘儿俩有一个奇怪的联系。只要我睡不着,她也就睡不着,尽管我非常小心,不弄出一点声音。怎么出事的?跳伤的吗?”
“是的,我跳了一下。”
“您一定要马上去看医生;他要是说您不能演出,您一定要听他的话。这样的事情您不能大意,尤其是对您来说。”
“剧场会破产哩。”
“由它去。谁也免不了有意外事故。要是咱俩已经待在一起,我会照顾您的。您的气色很不好。您理过发吗?”
“没有。”
“您看上去好像理过发。我知道您会认为我这样胡思乱想可笑,可是几天来我一直就有预兆。您用不着担心,我没有预见到极大的不幸,但是肯定要出一点什么事情。我勉强振作起精神。今天早晨我得不到您的消息,简直要急疯了。我甚至想上您家去。这种事情怎么解释呢?”
“你什么也没法解释。”
“让我看看您的脚,行不?”
“以后看吧,现在别看啦。”
“好吧,最亲爱的,不过我有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跟您谈谈。”
“什么事情?告诉我吧。”
“咱们要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也许我说的话有失体统,不过咱们两人都不再是孩子了。现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样等下去我再也受不了啦,这叫我感到样样都像是挂在空中。这种情况叫我腻烦。我生性不是一个不踏实的人。我一定要确切地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海莉娜一定要重新去上学。她不能再耽搁一个学期了。您许了不知多少愿,可是样样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您已经把咱们的打算透露给海莉娜,她就跟我闹个没完没了。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我知道我不该在您脚痛的时候跟您谈这种话,不过我尝到的滋味您是再怎么也没法完全体会的。除了其他的一切,我还想您想得要命。每一回咱们说再见和我关上门,那会儿我的痛苦就开始了。我感到这种情况完全靠不住,好像我是待在一片浮冰上,随时冰都可能裂开,我就会掉进水去了。我开始相信自己已经变得粗俗和不知羞耻了。“
埃米莉亚说完了她那一番滔滔不绝的话。她站在那儿,搭拉着脑袋,人索索发抖,眼皮下垂,好像她害臊得没脸见人似的。
“你是指生理上吗?”雅夏踌躇了一下,问。
“一切都包括在内。”
“晤,咱们会对一切都作出决断的。”
6
“您每次都跟我说咱们要作出决断。难道有那么许多事情得作出决断吗?如果咱们打算出门,我只得放弃这套房间,卖掉家具。也许还能换几个钱,尽管家具如今已经不大值钱了。再说,也许咱们可以把它们捎到意大利去。这些实际问题是咱们必须解决的。光靠嘴上讲讲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咱们还得去申请出国护照,因为俄国人处处刁难人。咱们得决定究竟哪个星期哪一天动身。还有经济问题。我早先没有跟您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它使我感到非常腻烦。每逢我不得不提起的时候,热血就会涌上脸来,”(她的脸当真涨红了)“可是不谈这个问题,咱们就什么事情也于不成。咱们还谈起过您的——一是啊,您答应过信天主教——我知道这些事仅仅是例行的仪式,身上洒几滴水,人不会就获得信仰。可是不这样,咱们就不能结婚。我认为您的诺言是真情实意的,所以才跟您说这些话。如果不是这样,干吗还要把这出滑稽戏演下去呢?咱们不是小孩子啦。”
埃米莉亚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你明知道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算数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关于您,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有时候,我觉得我连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每当我听到这种话,我总是怪那另一个女人。您毕竟是个有妻子的人,尽管天知道您对她不忠实,而您的一切行为,处处显得是个到处为家的人。我也犯了罪,不过对我的宗教信仰还是虔诚的。从天主教的观点看,一个人皈依我们的信仰,他就得到重生,所有过去的亲属关系都一笔勾销。我既不认识您的妻子,也不想认识她。再说,您结了婚,没有生过孩子。没有孩子的婚姻只好算是一半的婚姻。我年纪也不好算轻了,不过还能生孩子,而我很想给您生儿育女。您听了要笑,可是连海莉娜也谈起过这个。她有一回说,‘等你嫁了雅夏伯伯,我想要个小弟弟。’像您这样有才能的人,不该不留个后代就死去。梅休尔是个好的波兰姓。”
雅夏坐在沙发上,埃米莉亚坐在他对面的躺椅上。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突然发觉,他不能把事情再拖下去了。他早晚得说的话必须在这一刻说出来。但是他还没有打定主意说些什么,或者怎么办。
“埃米莉亚,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他开口了。
“说吧,我听着。”
“埃米莉亚,我没有钱。我的全部财产就是卢布林的那所房子,可是我不能把它从她那儿拿走。”
埃米莉亚把这事考虑了一会儿。
“您干吗以前一句话也不提?看您的样子,问题好像不在钱上。”
“我一直以为到最后关头能弄到钱的。如果这次演出成功,那我就少不了有出国表演的机会。这儿一直有些外国的剧院老板——”
“对不起,可是咱们原来的打算压根儿不是这么一回事。您怎么拿得稳在意大利一定能找到工作呢?他们也许跟您签合同上法国或者美国去。如果咱们结了婚,您待在一处地方,而海莉娜跟我却得在另一处地方,那不是荒唐吗?她必须在意大利南部待一个时期。譬如说,在英国过一个冬天的话,会断送她的性命。再说,您原来打算休息一年,学习欧洲国家的语言。如果您不懂这些语言而在欧洲跑码头,他们给您的待遇就不会比这儿波兰强。您把咱们的一切打算都忘得干干净净。咱们原打算在那不勒斯附近买一所带花园的房子。这是咱们的打算。我丝毫没有数落您的意思,不过,您要是想改善自己的境况的话,就必须按照一个精确的计划办事。这样过一天算一天,照你们吃演出饭的人的说法,叫当场发挥,不会给您带来什么好处,只会招来麻烦。这您自己也承认过。”
“对,一点不错,不过我必须弄到一笔钱才行。这一共要花多少钱啊?我是说,最低限度要多少?”
“咱们不是早就把一切都算过了。咱们至少需要一万五千卢布。再多一点当然好得多。”
“我就是不得不去弄这笔钱。”
“怎样弄呢?据我知道,华沙城的天空可没有卢布掉下来啊。我原以为您早就攒下了这笔必要的款子。”
“不成什么也没有。”
“唉,事情就是这样嘛。您别以为我对您的感情就此变了。不过咱们的计划明摆着不能一成不变了。我已经通知有些亲友我就要出国去。海莉娜不能老待在家里。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必须上学。再说,您跟我在这儿不能待在一起。这样对咱们两人都毫无意义。您有个家,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女人。为了这件事,我睡不着觉,因为对您的妻子感到同情,但是,如果我离开这个国家,她就会显得遥远了。从一个女人手里偷走她的丈夫,还冒着她可能跑到我面前来哭哭啼啼的风险,这叫人多受不了啊!”为了强调她的不同意见,她带着否定的态度摇摇头。她同时打了个冷颤。
“我会弄到这笔钱的。”
“怎么弄到呢?您去抢银行?”
海莉娜走进房来。
“酶,雅夏伯伯!”
埃米莉亚抬起眼睛一望。
“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进屋前先敲敲门。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要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我走就是啦。”
“你什么也没打断,”雅夏说。“你这身衣服多漂亮啊!”“有什么好啊?人长大了,这衣服就嫌小了。不过它是白的,而我最喜欢白的。我巴不得咱们在意大利的房子也是白的。干吗不能连屋顶也是白的呢?啊用b有多妙哪——一座有白屋顶的房子!”
“也许你要那通烟囱的工人也是上下一身白吧?”雅夏开玩笑地说。
“有什么不好啊?可以使煤灰也变成白色的嘛。我在书上看到过,每次选出一位新的教皇,梵蒂冈的烟囱里会冒白烟,那么,既然烟是白的,煤灰也能够是白的啦。”
“对,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不过现在还是回自己的屋于去。我们的事情正谈了一半哪!”埃米莉亚说。
“你们在谈什么?别这么皱眉头,妈妈,我马上就走。我口渴得要命,不过也不要紧。我走了,可是有一件事我想说说——你好像情绪很糟,雅夏伯伯。出了什么事?”
“我打翻了一船酸牛奶。”
“什么?这算是什么笑话啊?”
“这是句意第绪语格言!”
“我真想学意第绪话。我想学会所有的语言:什么中国话啦、勒勒话啦、土耳其话啦。据说动物也有它们自己的语言。我有一天走过格尔采鲍夫广场,那些犹太人穿着宽袖长袍,留着黑胡子,真滑稽死了。犹太人是怎么样的人啊?”
“我说过了,你快滚出去!”埃米莉亚提高了嗓门。
海莉娜转身刚要走,有人敲门了。门槛前站的是雅德微加。
“有个人来了。他想找太太说话。”
“是个男人?是谁呀?他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干吗不问他名字?”
“他不肯说。他看样子像是邮局或者什么地方来的。”
“嘿,又是个讨厌鬼。等一等。我出去看看他吧。”接着埃米莉亚走到过道里去。
“到底是什么人呀?”海莉娜问。“我从学校图书馆里借了一本书,后来我把它遗失了。实在呢,我根本没有遗失,它掉在下水道里,我觉得太恶心了,没有把它拣起来。我不敢把它带回家来,因为如果妈妈看见我拿着这么脏的一本书,会把我狠狠地骂一顿。她人是好的,不过也很坏。近来,她的行动古怪。她晚上睡不着,而且她一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跟她一床睡,我们就躺在那儿,像两个受诅咒的灵魂似的谈着。有几天,她坐在小桌子边,把双手按在桌面上,等待桌子向她预示未来。啊,她有时候真古怪,可我还是爱她爱得要命。在半夜里,她待我真好。有时候,我真巴望一直是半夜里,而你,雅夏伯伯,跟我们在一起,大家一起过日子。也许你现在想催眠我吧?我真巴不得被人催眠。”
“你为什么需要催眠呢?”
“嗅,正因为生活太没有乐趣了。”
7
“你母亲不许我这样做,我不愿于她反对的事情。”
“只要在她回来以前,让我被催眠就行了。”
“催眠作用没有这么快,反正你已经被催眠了。”
“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你已经不得不爱我。你会永远爱我。你会永远忘不了我。”
“说得对。永远忘不了!我喜欢胡说八道。我可以胡说八道吗?既然妈妈不在屋里嘛?”
“好,说下去吧。”
“干吧人人都不像你一样呢,雅夏伯伯?别人都是那么浮夸,一副自高自大的模样。我爱妈妈,我爱她爱得要命,可是有些时候我恨她。她情绪不好的当儿,总拿我出气。‘别上这儿来!别站在那儿!’有一天我完全无心地打破了一只花盆,她就一整天不跟我说话。那天夜里,我梦见有辆公共马车——马儿啦、售票员啦、乘客啦,应有尽有——直驶进我们的房间。我在梦里被弄糊涂了:为什么一辆公共马车要穿过我们的房间呢?这些人全上哪儿去啊?还有,这公共马车怎样穿过fi口来着?可是它就这么干脆地驶进来,一站站的停靠,我就想:等妈妈回来看见了,准会大吵大闹!我忍不住笑起来,就笑着醒了过来。想起这个荒唐的梦,我眼下也忍不住要笑。不过这是我的过错吗?我也梦见你,雅夏伯伯,可是既然你这么恶劣,不肯把我催眠,我就不告诉你梦里的情形。”
“你梦见我什么?”
“我不告诉你。我做的梦不是滑稽可笑,就是奇怪透顶。你会以为我疯了。我心里出现这些念头,真是要不得。我希望打消这些念头,可是办不到。”
“怎么样的念头啊?”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你用不着对我隐瞒任何事情。我爱你哩。”
“唉,你不过说说罢了。其实,你是我的冤家对头。说不定你甚至是个装作人样的魔鬼呢?也许像巴巴。雅加那样,你也长着角,有条尾巴吧?”
勺i,我真的长着角。“
说着,雅夏伸出两个手指头放在头上。
“别这样,我害怕。我是个胆小鬼。夜里,我简直吓坏了。我怕鬼、恶魔等这一类东西。我们有个邻居,有个六岁的女儿,亚宁卡。这孩子真漂亮,金色的累发,蓝色的眼睛,像一个小天使。她突然得了猩红热,死了。妈妈不肯让我知道,可是我什么都知道得清楚。我甚至从窗子里看见他们把她的棺材抬出去———一口小棺材,覆盖着鲜花。唉,死真可怕啊。我白天不去想它,可是天一黑,就开始想起来了。”
埃米莉亚走进来。她从雅夏望到海莉娜,说“晤,你们俩真是出色的一对!”
“来的是谁啊?”雅夏问,对他自己这样放肆感到惊奇。
“我要是告诉您,您会笑的——尽管这不是好笑的事情。我们有个相识就住在附近,一个姓查鲁斯基的有钱老头,是个放高利贷的守财奴。事实上也不好算是我们的相识,不过雅德微加跟他的用人很要好,所以他也跟我打招呼。昨天夜晚,有人闯进他的家去。那个小偷是从阳台上进去的,有个守夜的看见他爬下来。守夜人追他,可是那人逃走了。他没有能打开保险柜。现在发现他似乎留下了一本笔记本,上面有他打算去偷的别的公寓房间的地址,而我的地址也在那上面。有位侦探刚才来叫我当心。我干脆跟他说,‘他在这里没什么可偷的。’这不是怪事吗?”
雅夏感到上跨发干。
“他干吗要留下一张地址表呢?”
“显然是他掉在那儿的。”
“晤,你得小心才是。”
“哪一个能小心呢?华沙变成贼窝啦。海莉娜,回房去!”
海莉娜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好吧,我走。我们刚才谈的事应该保守秘密!”她对雅夏说。
“对,永远保守秘密。”
“好,我要走了。赶我走,叫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你可不是马上就走吧,雅夏伯伯?”
“对,我还要待一会儿。”
“再会!”
“再见。”
“再见”
“回头见!”
“快点!”埃米莉亚厉声说。
“好吧我走了,”海莉娜说罢就走出去了。
“她跟您有什么秘密啊?”埃米莉亚半开玩笑地问。
“事关重大的秘密。”
“有些时候,我感到后悔,生了个女儿而不是儿子。男孩子不这样老待在家里,也不会参与他母亲的私事。我爱她,可是有些时候她叫我烦恼。您一定要记住,她还是个孩子,不是个成年人。”
“我是把她当作孩子跟她说话的啊。”
“关于那个小偷的事情真怪。难道他找不到比我更有钱的人家了吗?他们从哪儿打听消息的呢?他们显然是溜进大门去看人名地址录的。可是我害怕小偷。一个小偷也挺容易变成一个杀人犯。大0河上有把挂锁,可是通阳台的门上只有一条锁链。”
“你住在三楼。这对小偷来说太高了。”
“说得对。那您怎么知道查鲁斯基住在二楼呢?”
“因为那个小偷就是我,”雅夏嘶哑地说,说出了这句话,自己也吓呆了。他喉咙收缩起来。眼前升起一团黑影,他又看见火星了。好像这是附在他身上的一个恶魔说的。他脊背上感到一阵叫人抽搐的颤栗。他又恶心起来,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埃米莉亚停了一会儿。“晤,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然您能从窗子里爬下去,您应该也能从阳台上爬上去。”
“我当然能。”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您的话。”
“我说,‘我当然能。’”
“晤,那您为什么不开那保险柜呢?您既然动手干了,就该干到底。”
“有时候你办不到。”
“您干吗讲得这么轻?我听不清楚您在说什么。”
“我说,‘有时候你办不到。”’“俗话说得好,‘早知做不到,何必白费事。’多怪啊,我刚才还在想小偷可以破门闯进他的屋子呢。人人都知道他把钱就放在那些房间里。这笔钱早晚免不了会被偷掉的。这是所有的守财奴的下场。晤,不过攒钱本身就是一种欲望。”
“好算是一种欲望。”
“有什么关系呢?话说得绝一点,所有的欲望也许不是彻底的愚蠢,就是绝顶的明智吧。咱们懂得什么啊?”
“对,咱们什么都不懂。”
他们两人都默不作声。后来她打破了沉默。
“您怎么啦?我一定要看看您的脚!”
“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一干吗现在不行?您怎样摔下来的,告诉我。“
她不相信我的话,她认为我在说笑话,雅夏想。唉,反正什么都完了。他望着埃米莉亚,但是他好像是透过一层雾在看她似的。屋子里很暗;窗户都是朝北的,挂着紫红的窗帘。他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淡漠,这是一个人将要犯法或者冒生命的危险的时候才有的那种感觉。他明知道自己预备说出口的话会把一切毁个干净,但是他顾不得了。
他听到他自己在说:“我的脚是从查鲁斯基家阳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弄伤的。”
埃米莉亚扬起眉毛。“说真的,眼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我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8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能听到窗外传来的鸟鸣声。得了,最大的难关过去啦,他对他自己说。他现在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把这件事干脆了结。他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他必须跟一切都一刀两断。他朝屋门看了一眼,好像准备不讲一句告别的话就逃走似的。他并不垂下眼皮,而是瞪着眼望埃米莉亚,心里没有自豪,只有恐惧,这是那种经受不了恐惧的人所感到的恐惧。埃米莉亚回望着他,并没有发火,而是带着一种既好奇又轻蔑的心情,这是一个明知道不管怎么办都无济于事的人的心情。她看上去好像在克制自己,免得笑出来。
“说真的,我可不信”
“是啊,事实就是这样。我昨夜到过你的家门前。我甚至还想抬头叫你呢。”
“可是您结果上哪儿去了?”
“我不愿意吵醒海莉娜和雅德微加。”
“我但愿您不过是跟我开玩笑。您知道我容易受骗上当。”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听见雅德微加谈起过他;我想,这倒是个解决咱们问题的办法。可是我当场着了慌。我显然不是干这种事的料。”
“您是来对我坦白的,对不?”
“是你问我的。”
“我问过什么?——不过反正都是一样,都是一样。如果您不是又在闹着玩,我只能可怜您。这是说,可怜咱们俩。如果您是在开玩笑,我只能蔑视您。”
“我不是上这儿来闹着玩的。”
“谁说得准您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啊?您分明不是个正常的人嘛。”
“对。”
“我最近在报上看到有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让一个疯子勾搭上了。”
“你就是这个女人。”
埃米莉亚眯起了眼睛。“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斯蒂芬,愿他安息吧,他也是个精神变态的人。是另一种类型的。很明显,这种人对我有吸引力。”
“你不该数落自己。你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女人。”
“您认识的是哪些人啊?您是在垃圾堆上长大的,您就是垃圾。原谅我说话尖刻,不过我只是说出了事实。都怪我一个人不是。我一切都知道,您确实什么也没隐瞒,不过在希腊戏剧中有一种人的命运——不,不是这个名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明知道会碰到什么遭遇,还是不得不按照命运的安排去做。他看见了深渊,可是不管怎样还是陷了进去。”
“你还没有陷进深渊呢。”
“我在深渊里已经陷得不可能更深啦。如果您心里还有一丁点儿男子汉气概,您原该豁免我遭受这最后一个耻辱。您原可以一走了事,再也不回来。我不会派人来追您的。这样,我至少能保留一个回忆。”
“我很抱歉。”
“别抱歉。您告诉过我,您是结了婚的。您甚至承认玛格达是您的情妇。您还告诉我您是个无神论者什么的,当时您怎么说来着。既然这一切我都能忍受,我就没有理由怕一个小偷了。可笑的只是,事实证明您竟是个不合格的小偷。”埃米莉亚发出一声干笑。
“我也许还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小偷。”
“多谢您许下这样的心愿。我就是不知道怎样去跟海莉娜说。”埃米莉亚换了种声调。“我希望您明白,您必须走开,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能写信来。对我来说,您算是死了。我呢,也死了。不过死人也有他们的地盘啊。”
“好,我走。放心吧,我再也不会”说着,雅夏做出要站起身来的样子。
“等等!我看您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您把自己弄得怎么啦?扭伤了脚踝?弄折了脚骨?”
“我把脚弄伤了。”
“不管是什么伤,您这一季是演不成啦。可能您已经使您自己这一辈子变成瘤子了。您一定跟上帝缔结了什么盟约,因为他当场就惩罚了您。”
“我不过是个坏事的笨蛋。”
埃米莉亚双手蒙住了脸。她低下头去。她像是在沉思什么问题似的。她甚至用手指尖按摩自己的额头。等她拿开手,雅夏看见她脸相变了,不禁大吃一惊。短短几秒钟工夫,埃米莉亚变了样。眼睛下面出现了眼袋。活像一个从短短的沉睡中刚醒过来的人。连她的头发也散乱了。他发现她额头上有了皱纹,头上添了白发。好像这是一个神话故事,她摆脱了一种使她永擦青春的魔法。她的嗓音也变得单调乏味和没精打采。她晕头晕脑地望着他。
“您干吗留下那张地址表?而且为什么偏偏有我的住址?难道可以叫人相信”埃米莉亚不说下去了。
“我没有丢下地址表。”
“那个侦探不会编造事实吧。”
“我说不上。我对上帝起誓记不得了。”
“别对上帝起誓。您一定写过一张纸条,从口袋里掉出来了。您干得真好,没把我漏掉。”她疲劳地微笑,这是人们在面临悲剧的时候往往会流露出来的那种微笑。
“说真的,这是个谜!我对自己的神志开始怀疑了。”
“不错,您是个有病的人!”
这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他全想起来了。他从笔记本上扯下了几页,做成一个纸锥,拿来插进钥匙孔。他显然把它丢下了,而那上面有着埃米莉亚的住址。谁知道那上面还写着什么别人的地址?这一刹那,他才明白把这几张东西留下等于是自我告发。沃尔斯基的地址完全可能也在上面,还有些剧场经理啦、演员啦、戏院老板啦,和他购置道具的店铺的地址。说不定他自己的地址也在上面,因为他有时候喜欢自得其乐地写自己所在的街道的名字和门牌号码,而且加上一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像发丝、尾巴似的弯弯道道。他并不感到恐惧,可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笑。他生平第一次作案,就把自己给出卖了。他是那种不中用的家伙,偷倒没偷到,反而留下了不少线索,让警察能直接追查到他身上。警察和法院对待这样的笨蛋可毫不留情哪。他想起埃米莉亚说过有些人看见了深渊,可是不管怎样还是陷了进去。他对自己的笨拙感到害臊。这就是说,我怕没法回家了。他们照样也会发现我在卢布林的地址嘛。不错,还赔上这只脚
“好吧,”他说“我不再打扰你了。咱们两人一刀两断了。”说罢,他站起身向外走。
埃米莉亚也站起身来。
“您上哪儿去?您又没杀人!”
“原谅我吧,要是你办得到的话。”
接着雅夏一瘸一拐地向房门走去。她也移动身子,好像要拦住他的去路似的。
“一定要去看医生啊。”
“好,谢谢你。”
她看上去好像还想对他再说什么,但他匆匆忙忙地倒退着走进过道,一把抓起帽子和上衣,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