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尹呈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夏,大也。四月节,万物繁茂并秀,至此皆已长大,故名立夏。立夏日,皇帝照例启冰,赐文武大臣,又欲立顾太傅之女顾青梨为妃。
青梨小姐本作清厘的,只是她母亲嫌恶说:“一个女孩子取这种名字实在是过分啊!”便不管太傅的不悦之色,坚定地改作青梨了,可见太傅夫人是极其宠爱青梨小姐的。可惜后来太傅夫人不幸早逝,太傅追忆夫人,便将感情倾注在了青梨小姐的身上,也对她十分溺爱了。在青梨小姐十八九岁时,当今皇上还是十来岁的太子,太傅身为太子师,使太子得以遇见青梨小姐。可谁知这一见竟使太子小小年纪便动了爱恋之心,学着汉武帝的样子扬言要以金屋贮之,并立下定娶青梨小姐的誓言。顾太傅自忖恩宠太甚,恐怕反遭不幸,因此诚惶诚恐不敢答应。而太子真心爱恋青梨小姐,又敬重太傅老师,竟也始终不肯强行下旨征诏。其他贵族公子见状,虽然内心也十分向往渴慕青梨小姐,但都不敢与太子夺美。因此青梨小姐便一直待字闺中,竟至于今日二十□□的年纪。此时世人闻说此事,莫不欣慰感动,祝贺太傅极尽人臣之享,羡慕皇帝顾妃终于爱情圆满。
顾太傅目送赐冰使者出府回宫,心中伤感,独自一人在府中漫步,不自觉地来到青梨小姐的别院。只见院里有棵桐花,许是因为京城气候的缘故,此时竟仍未凋零,高立枝头。太傅便忍不住说道:“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如今已到了立夏时节,没想到家里竟还会有桐花未谢。”
青梨小姐正坐在一座小亭中,神情也是十分慵懒感伤,听到太傅说话便起身迎了太傅坐下,答道:“清明之日桐始华,桐花虽是殿春之花,但京城地处北境,此时正当是春季景物,自是不比南国春尽,酷暑来袭的了。”
“京师气象纵有不同,但南国暮春已久,伤春之情总是共通的。眼前虽然仍是春景,可我心里却尽是伤春之情了。”说着,忽然有一朵桐花被风吹落下来,太傅又忍不住道:“手摘桐华,怅还是、春风婪尾。你看这桐花,虽然开得依旧繁盛,但总是经不起这熏风一吹,可见春之将逝,从来不是一朵花所能留住的。”
青梨小姐俯身拾起那朵桐花,答道:“女儿虽然已经不复青春,但皇上对女儿爱慕颇深,苦苦追求十年。如今女儿既然答应入宫为妃,皇上多少总会念及些对女儿的情谊的。”
“我年轻时自负才气,为慕容公子出此下策,甘愿卧底朝廷,襄助复国大业。然而事到临头,我却中了你后叔叔的激将计,和他打赌,答应他不暗助起公子进京,任凭起公子自己筹措。若是起公子依旧能到京师便是天命所归,我便助他复国,若是起公子不能顺利挥师进京,复国大业落空,我便从此全心全意匡扶社稷安抚黎民。后来如你所见,起公子重伤回避桃源,我却从此沦为二主之臣,昔曾愧对今上,今则有负旧主。如今桃源现世,真相大白。于旧主,我本当面南而死,追随而去。对今上,我骗取恩宠,暗杀同僚,沟通敌国,更是罪不容诛,十恶不赦。何况我已经老了,余日无多,你有何苦费此心力,自作主张地定要拿自己半生的幸福换取我几年的苟延残喘呢?”说到伤心处,太傅老泪纵横,双袖俱被泪水浸湿了。
青梨小姐见了也忍不住哭泣着说道:“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安康,父亲居功至伟。今上若想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尚需仰仗父亲多矣,父亲岂可如此自轻?何况沈铁捕公布慕容公子复国一事,便已举世震惊动荡,皇上担心引起大乱,便着令沈铁捕万勿轻易公开其中诸多细节。如今所谓的真相大白,后叔叔仍是魔教凶徒,卖国恶贼,而梅远山还是一代儒侠,世人怜慕。今父亲若是决意轻生,便难免死于卧底谋逆之罪。女儿眼见父亲这些年劳心劳力,鞠躬尽瘁,何忍父亲竟负如此恶名离世?若是如此,现世何其可怜可悲!女儿也无趣存活于世了。”
太傅听了泣声说道:“若是举世溷浊,黑白颠倒,固然可悲可怜。天下之大,众生百姓,你后叔叔和我,还有梅远山,我们三人的生死荣辱与之相较,又何足当论呢?纵然与真相相差毫厘,却根本无伤大雅,这个世界,仍不失为一个清明繁盛,可爱可恋的世界啊!我固该死,你又何辜,也要如此厌世呢?”
青梨小姐蹲下身子,将脸伏在太傅膝上,答道:“女儿非为厌世,父亲所言,女儿明白。若只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女儿固然感佩他们不计个人的声名荣誉,却也不至于为他们如此伤痛。但如今却事关父亲,却教女儿于心何忍呢?”
太傅抚着青梨小姐的秀发青丝,只见小姐虽然韶华将逝,但依旧气质如兰,花面玉容,因又感伤地说道:“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后悔当年将你弟弟送回了桃源训练杀手,以至于桃源被攻破后,你弟弟便不知所踪,至今不明生死。也后悔将你留在了我的身边,使你空守深闺至今仍不得幸福,虽然对今上无意,最终却还是免不了入宫的命运。我每每念及,便觉得愧对你姐弟良多,耽误了你们一生的幸福。我曾侍二主,固非良臣,而育二子,俱不得志,又固非佳父了。我这一生,真是失败啊!”
“父亲不必责悔,入宫是女儿自愿的。沈铁捕既言不知弟弟下落,便证明他一定还是活着的。”
雪白的桐花在枝头上摇曳生姿,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那桐花的姿态越是美丽可爱,太傅心中便越是伤感不忍了。他叱咤官场政治二十多年,如今总算是老了,也变得和寻常老人一般,伤情之处便难已自抑,只得凭泪纵横了。
青梨小姐把脸轻轻抬起来,远远地伸出手去承接桐花洒下的影子,说道:“小时候还在南方时,那里立夏时有称人的习惯。大人们在街口热闹集中的地方立一杆大秤,勾着一个大箩筐,小孩子就排着队坐在箩筐里称体重。但后来到了京城,北方立夏日便没有这个习惯了。现在想起来多有趣啊!”说着,青梨小姐的脸上露出自然开心的笑容来,竟比桐花还要美艳。她缩回手掌,又侧着脸伏在父亲膝上,继续说道:“我记得您小时候告诉我,这称人的习俗是和三国蜀汉皇帝阿斗相关的。当年南蛮王孟获归顺蜀国后,感念蜀汉丞相诸葛武侯的恩情,便承诺每年立夏日都要去探望蜀主阿斗。即便到了后来蜀汉亡国,阿斗投降被俘虏到了洛阳,孟获仍然矢志不渝,每年立夏都带兵去洛阳看望阿斗,每次都还要称一下他的重量记录下来,以验证阿斗是否过得清净安乐。女儿进宫之后,父亲大人若是思念记挂女儿了,就也常进宫来看望女儿。只是女儿担心宫里锦衣玉食,女儿一时贪嘴,父亲再也称不动我了。”说完,青梨小姐仿佛被自己逗乐了,遮住侧着的半边脸庞吃吃地笑了起来。
太傅柔顺地抚着女儿的长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老喽,早就称不动你了。”青梨小姐又问道:“小时候记得司秤人一面称人,一面还要打秤花说些吉祥话的。但当时年纪还小,也记不清具体怎么说的了,不知道父亲还记不记得?”太傅欣慰地笑着,说道:“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打秤花也是有讲究的,秤砣只能从里打出,是万万不能从外打向里的。称老人的时候要祝福他福寿双全,得说秤花八十七,活到九十一。称小孩时则希望他将来前程无量,便说秤花一打二十三,小官人长大会出山。七品县官勿犯难,三公九卿也可攀。”说着太傅想起自己年轻时出山求官的事来,如今竟然真的达到了三公九卿的地位,可是那又如何呢?
“至于称姑娘嘛,就要祝福人家得个好姻缘,秤花说的是一百零五斤,员外人家找上门。”
“勿肯勿肯偏勿肯,状元公子有缘分。”太傅上了年纪,反应慢了,说话也不快。青梨小姐听太傅细细地说了这许多,终于也回忆起了当年小时候听说的秤花,忍不住地和太傅一起念了起来。念完她便开心地笑了起来,小时候秤人的情形终于清晰起来,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勿肯勿肯偏勿肯,状元公子有缘分。”青梨小姐闭上眼睛享受着称人的回忆,在心里重复地念着这两句秤花,笑容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地淡去了,鼻翼拖出一道浅浅的泪痕。
五月十五,皇帝与顾妃礼成,大宴群臣。是夜太傅薨,谥文成。帝怜顾妃,赐封号舒。
十五日,皇帝赏赐太傅府甚丰,夜里又着人送与太傅诸多食物点心。群臣百姓无不羡慕婚礼浩荡,非同一般,赞叹皇上对青梨小姐宠爱异常。
太傅府管家打赏了使者太监,便带着下人将皇帝所赐食物点心呈了上来,一一摆开,都是些婚礼常见点心,只是出自宫廷之手,便显得更加精致华美。其中有一小巧的食盒,雕刻做工尤为漂亮,不知装的是何等精美罕见的点心。那顾府管家自出山日起便一直服侍在太傅身边,陪伴太傅历经宦海沉浮,原以为顾府难逃劫数,不曾想青梨小姐挺身而出,嫁与天子,竟又保全了顾家满门。那老管家奉上那只精美的食盒,说道:“自从小姐答应进宫后,皇上不及告知百官,便先在宫中另起别苑迎候小姐,而且竟能赶在大礼之前完工,本已足可见得皇上宠幸之甚。今日立妃大典规模宏伟,更是难得少见。皇上如此厚爱,老爷为何反而还为小姐如此忧心呢?”
太傅愁容不改,答道:“正是皇上宠幸太甚才教人忧虑啊!今日皇上立妃之典已逾礼制,实非祥瑞之兆。如今我已遭弃用,被皇上夺尽权力。我固死罪之人,圣上不杀我已是皇恩浩荡,又岂敢依旧贪恋权力,只是青梨在宫里便再也无依无靠了。她如今蒙受如此过分的宠爱,日后必然会遭到其他人的嫉恨攻讦,她一个人可该如何应对?”说着,太傅又忍不住堕下泪来。
老管家见了十分不忍,便安慰太傅道:“老爷还请宽心,如今皇上少年英明,对小姐始终不渝,必然不会令小姐吃亏受苦的。且说这只食盒与众不同,想来是皇上特意赏赐给老爷的。看它如此小巧,拿在手里也丝毫不觉沉重,真想不到会是什么稀罕的吃食,老爷姑且先品尝一番吧。”说着便举起双手奉上。
太傅看了一眼那只食盒,果然精美异常,世所罕见。他接过食盒,掂在手里也果然十分轻便,便亲手打开了盖子,瞬间僵立当场,竟还失手将盖子掉在了地上。老管家见状大惊,抬头一看那食盒,竟也吓得双手一颤,便将那食盒碰摔在地。那食盒在地上悠悠地打了个转,终于才稳稳停住,里面竟是空无一物!
“史书载,东汉荀彧荀令君以忧薨,时年五十,谥曰敬。但野史却传说荀令君忠于汉室,反对曹操称魏公,曹操便赐他一个空食盒。荀令君与曹操相知多年,瞬间明白这是曹操令他自裁的意思,便含恨服毒自尽。今日皇上赐我空盒,亦同此意哉!”
老管家吓得跪倒在地上,抱住太傅的双腿大哭道:“小姐今日方才入宫,皇上断然不会在此时赐死老爷,其中定然有许多误会,说不定是哪个大胆的宫女太监眼见这食盒精美,忍不住好奇偷吃了里面的东西也说不准。老爷万万不可多想轻生啊!”
太傅已经镇定下来,也不管老管家的说话,待他说完后又自顾自地说道:“荀令君相貌奇伟,品格高贵。传说他十分喜欢熏香,久而久之竟然自带香气了。《襄阳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我每思之,便不胜向往。只是荀令君王佐之才,毕生致力于匡扶大汉正统。而我微末之技,毫不足道,一生中又有侍二主之嫌,岂可与令君相提并论?”太傅怅然良久,终于看着跪在地上的老管家说道:“曹操以空食盒赐死荀令君虽是野史所载,不足为信,但皇上如今以此法待我,我仍是诚惶诚恐,害怕折辱了令君美名。因此我万万不配也不敢学令君服毒而死,你去取一条白绫来吧。”
老管家跪在地上,那里肯动一分一毫,又哭着劝道:“老爷若决意一死,老奴也必定追随老爷同死,反正都已是风烛之年,有何足惜?只是小姐初涉深宫,公子生死不明,老爷这一去,小姐和公子却该何去何从?老爷固然在朝廷再无半点实权,但好歹蒙受百姓爱戴,小姐公子若是遇到不平,总还能托庇于老爷福荫。老爷纵不怜惜自己,也该想想小姐公子的处境啊!”
太傅却丝毫不为所动,答道:“践厘是承影堂的刺客,虽然在江湖上始终寂寂无名,但江湖经验却十分丰富。如今慕容败落,对他来说反而是摆脱桎梏重获新生的好事。我很相信他可以在江湖上驰骋出一片新天地,因此是不必担心的。至于青梨,她若是尚未嫁入深宫,或许我活着还可庇护她。可如今她已然入宫,我活着便只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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