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吃了顿饭了,就空着手出门,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带走的,有点番薯**们也不忍心带走,留给家人吃。四个人走着走着,来顺说:都说南洋好,真那么好吗?他们当中最大的是0岁的登贵,他早天成一年就娶了媳妇,媳妇的肚子已经大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为了活路,他动身了。登贵说:好不好也得去碰运气了,比起在家里等死还好吧?其他人都不说话,每个人肚子里都饿得咕噜噜叫,说什么都毫无意义。走累了,就地坐下或躺倒,歇息一会儿,再继续走。就这样走走停停,日头已经偏西了,最后一次那三人都站了起来,最小的柱子站不起来了,他才16岁。
起来!他们催促他。柱子有气无力地说:我再也走不动了,告诉我娘,我就死在这里了。天成过去把他扶起来,说:熬过这一天,会有吃的。一起出来,你不能就这样躺倒了。
天阴下来了,头顶炸了一个响雷,轰隆隆,闪电过后,天上掉下了雨点。老天有眼!这四个人仰起头张开口,还伸开手把雨滴接在手上送进干渴的嘴里吸吮。
四个人走到一座小山,这比家乡的山好多了,长着不少树,他们把枯树枝拣起来捆绑成两捆,登贵和天成背着下山。那晚他们在山脚一座破旧的庙里歇息,神龛上还殘留一些供品,四人也不管是什么,拿来吃了,还烧起一堆火,身上才觉得有些热气。来顺往火堆里添柴,被登贵制止了。来顺不解地问:火烧旺点暖和些不好吗?登贵说:这些柴禾留着明天带到集巿上可以卖钱,咱们就能买吃的了。哦,是这样。他们把柴禾撤出了一些,就着炭火的余热互相依靠着将就睡了一夜。天亮了,又继续赶路,他们一路走一路拣干柴草,近中午时分,走到一个小集巿,竟多出了一捆干草,有人买了那些柴草,给了三个铜板,把他们高兴得直跳。三个铜板换了两斤番薯,这两斤番薯就让他们吃了两天。
终于走到了汕头。天寒地冻,走了几天,旧布鞋早磨破了,虽然农家子弟自小练就了一副铁脚板,每个人的脚也都冻裂了。可是,当饥饿压倒了一切时,即使脚冻裂,肉皮的一点疼痛便算不了什么了。
汕头街上可热闹了,店铺一家挨一家,茶肆、面馆、酒楼、当铺、丝绸店、卖布匹的卖鞋的卖妇女头饰的,各种小食摊炸油条、包子、米糕,什么都有,还有大烟馆、赌馆、**馆,人来人往穿粉戴绿,让人眼花缭乱。挂着什么隆祥兴行、裕祥和行、茂福隆行招牌的,大多就是猪仔馆。这些商行都有眼线,他们到处转悠,这个季节上看到那种衣裳褴褛、东张西望的乡下人,就估摸准是来找活路的,便会盯上去,花言巧语把他骗来卖身当猪仔。看准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如果诱骗不行,就合伙动手劫掠,几个人把他围住,用麻袋一罩,再用棍子把他打晕了,扛走就装上船。
天成四人已被眼线盯上,探子们有意把他们往码头上挤,他们也就顺着人流来到码头了。这里人头攒动,一个光头大着嗓门喊着:去南洋,去南洋有吃有穿有钱赚,免税免交船票钱。登贵眼睛一亮,对另三个说:听,去南洋的就在那边。他们四人往前挤。来顺说:那个光头不是和尚吗?旁边的人说:不是,是船上的。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把光头团团围住,两个蓝眼睛鹰勾鼻子棕黄色头发手臂长红毛的人站在他身后,四个人一看,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夜叉。旁人说那二人是荷兰人。他们叽哩咕噜的说话,谁都听不懂。他们说:看,这些中国猪,随便装就是一大船,他们还怕上不了船呢。另一个说:那也得挑年轻健壮的,别死在海上。他们跟喊话的人说了一阵后,那人又高声地说:别挤,0岁以下的都有机会,这边站,上船就有吃的,不过必须先签字画押。
画了押马上给五个光洋。
五个光洋,简直是发了财了!真的,五个光洋,够家里买回五担谷子啊!想去南洋找活路的中国贫苦的农家子弟,一个挨一个的在一张纸上按下了手印,他们连纸上写些什么都看不懂也不问。画了押,每人胸前挂上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号码,有两个小孔用细麻绳穿过套在脖颈上。光头说:记住你的号。画了押的,往那边站,排好队。
登贵、天成、来顺、柱子四人画了押,手里攥着五个光洋,激动到脸都泛了光,他们从来都没曾有这么多钱啊!他们商量着:这钱怎样送回家呢?
光头又喊道:要把钱寄回家的,说个地址,我们保证送到家,你们只管上船。
那些单身出来的人,没有多想就把钱交给光头,虔诚地说:多谢大哥,记住我家的所在……光头煞有介事地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姓名和家乡所在。登贵四人也想把钱交给光头,他们商量后,又不放心,这不是小数啊!这对家里可是救命钱啊。他们便决定让来顺先把钱送回家,他再乘下趟船。他们跟光头商量:大哥,我们有一个先不去南洋了,让他把钱带回家,下趟船才走。
光头马上翻了脸:那不行,画了押就不能反悔,这是荷兰皇家的规矩,你们想耍花招也得看是什么人!他们说:不是的,大哥,我们只是想把钱带回家给家人买粮,家里急等钱用。光头说:别人都信我们会把钱送到,就你们不信?你们不想活了?他已经恼怒了,另一个光头对他的同伙使了个眼色,说:这样吧,我们派人跟这位兄弟一起把钱送回家,然后你就回来,我们也不放心万一你跑了,也交代不了,是不是?四人相信了,也只好这么办了。登贵三人把光洋交给来顺,来顺把所有的光洋掖在裤腰带上,绑紧了,说声:放心,我送到家就回来。
画过押的人们按光头的指挥拥挤着站成了队。两个光头手里晃着刮猪毛刀,指着他们说:过来,挨个来,不剃辫子不准上船。这些画了押的农家子弟才明白要他们干什么,一个个往后退缩。光头大声喊:画了押就得听从人家的规矩,由不得你了,过来!他抓住站在前面的人的手臂,一把就将他拖过来按下,不料他又跑回去了。光头瞪起眼睛:听着,谁敢违抗,大海就是葬身之地!他再拖一个过来,还是不从,说:我不出家,我不剃度。
在一边的红毛不耐烦了,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过来一个翻译说:你们画了押就是契约华工了,知道吗?大荷兰皇家的契约华工,要留辫子的统统扔海里。
大家沉默了,有的抱着头蹲下去哭了。红毛指着一个华工,用手指要他过来。这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把辫子盘在脖颈上,说:辫子是祖宗让留的,剃了辫子我就不是中国人了。红毛指着他的鼻子说:猪,中国猪!给我剃光!光头低声对他说:你还是剃了吧。
两个红毛过来抓住他的两肩把他按下去,拿剃猪毛刀的光头上来,两下子就把那根发辫剃光了,红毛抓在手里大笑着把它一甩,发辫被甩到空中,站在船舷上一位红毛一伸手把它抓在手中,甩了几下,大笑着:中国人的猪尾巴,去它的吧!发辫被扔进海里了。那个年轻华工无地自容地抱头抽泣。
围观的民众个个目瞪口呆,谁都敢怒不敢言。
一位长得比较白净0出头的华工从人群中站出来,从容地说:我先剃。发辫落地时,他拣了起来往海里扔去,然后看着船舷上的红毛,似乎说:剃就剃,别欺侮人!红毛对他拍了两下手掌。
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华工站出来,粗声粗气地说:我剃。光头连声叫好。这样,其他人就一个个被剃光了头,在红毛的指挥下,走上了从岸上搭着船的木板,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船会把他们运载到哪儿,他们也没有想到踏上船板,就是把命交给洋人手里了。
当!当!当!船上有人敲响了一面大锣,竖在岸上一根像旗杆的木柱上的一挂鞭炮噼里拍拉炸响了,岸上的人骚动起来,呜呜的哭声响成一片,船上也有人大哭起来,人们喊着亲人的名字:四儿,别忘了捎个口信!娃儿,你媳妇等着你呢……
船离岸了,这一去就是千万里,这一去就是海天相隔,这一去就是路茫茫海茫茫,这一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亲人和家乡只在梦中萦绕,这一去,可能永远都没有生还的希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