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翻一遍也得二十几天,干到天黑,每个人腰都塌了背都驼了,手上都磨起泡,大泡小泡挤在一起,磨破了,就流脓水,可是还得干活,直到结成一层厚厚的老茧。
收工后,刘进第悄悄问王辉:辉哥,你见过铁路是么玩意儿?王辉摇摇头:没见过,不知道是么。那是洋鬼子捣估的,早先听说京城里修了铁路,慈禧太后下令拆除了,说那玩意儿震动龙脉。春生说:也不知道老董去多久能回来。王辉想说:恐怕回不来了。他把话咽进肚子里了,只说:那活儿肯定不轻松,咱们一路走来都看到有人就死在路上了。春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就都不说话了。
爪哇工人也跟他们一起翻坝,爪哇工人都是杂工,比正式种烟工还低一等,是正式工人的帮手。在一起日子长了,王辉和他们渐渐熟了,记住了一些人的名字,比如叫达温(Daun,树叶)、巴巴耶(Papaya,木瓜)、埃伊(Air,水)、卡里(Kali,河)、布阿(Buah,菓子)等。有时他们之间也互相学习语言,互相用手势对话,爪哇工人在坝上干活只给饭吃,没有工钱,烟叶采摘后才按所干的活计件算钱,所得比正式工更少。但是他们很能使力气,体格比唐山来的契约华工更强壮,因为他们生长的土地肥沃,到处能找到吃的东西。他们下河抓鱼不会空手上岸,也会爬树,多高的椰子树蹭蹭几下就上去了,从上面扔一个熟了的椰子,落地就开瓢,同伴拿来就撕裂纤维外皮,对着嘴喝椰子水。他们开始时不太会遵守规矩,常挨工头的木棍抽打,后来才明白得怎样做。王辉他们几个正式工对他们却像兄弟一样,教他们怎样做,相处得很好。
爪哇工人晚上常有即兴节目,比如几个人随便用椰子壳、竹筒或者随手拿到的什么木梆子,互相敲击就可以配合奏成一种独特的击打音乐,嘭吧嘭吧或是隆咚隆咚,还真好听,给这些没有娱乐没有声响的工人们带来欢乐。巴巴耶还会用叶子吹奏出高低不同的声音和颤音,虽然比较单调,但和着嘭吧嘭吧的击打声,给寂静的夜增添了许多生气。
那天翻坝翻到天色黑下来了,忽然,听得一声吼叫,一阵腥臭味扑鼻而来,人们还没醒悟过来,几个爪哇工人便失声喊叫:马占,马占,马占马干奥郎(macan,macan,macanmakanorang.即:老虎,老虎,老虎吃人了)!
因为翻的土地太宽阔,华工们都分散开,王辉他们听不太懂番话(本地话),不知发生什么事,也跑过去,只看到老虎叼着一个爪哇工人的脖颈往南边逃去,那斑斓大虫屁股上的条纹非常清晰,看样子身体得有一米多长,泥地上留下斑斑血迹和虎的足印。
坝上闹翻天了,这个突发事故把所有人震惊了,人人谈虎色变,几个爪哇工人比划着叙述刚刚发生的惊险的一幕,王辉他们也明白了。
蜈蚣头和荷兰人都来了,了解了发生的事件后,他们并不承担什么责任,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怕,叼走了一个,不会再来了。达温说:伯(pak,先生),你们没有围上铁丝网,所以工人被老虎吃了,你们要负责的。蜈蚣头拍的一下打了他一个大嘴巴,狠狠地说:什么时候安铁丝网不用你来管,去,干活去!没事!误了种烟期,我是不会饶人的!
大家心里都蒙上阴影。
隔天,蜈蚣头指派一些工人在南边与那片林子的交界处打了木桩,拉上很长的铁丝网。其他的交界处有的是荒地,有的是休耕的烟田,也有的是别的种植园主的领地,就不用拉铁丝网了。
小工头带来了一位老客,因为种烟是技术活,老客种了多年烟田,知道该怎样干,有个老工人给他们做样板,小工头省得老得查看。王辉他们一看,来的是郭再兴,他们心里暗暗高兴。
郭再兴告诉他们,烧过荒的地必须翻坝三遍才能变成熟地,然后才开垄,从开垄开始就叫“上坝”,完全要求细活。如果做得不细,工头的木棍马上会打过来,因为从上坝往后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影响烟草生长的质量。一切必须按规格做,否则挨了打还要从头来,误了种烟期要扣饷,甚至罚你延长契约期一年,有的新来烟田的工人不懂这些规矩就被罚延长契约期,他说自己开头就给罚了几次,契约期一再延长,干了十多年了至今都没脱身。
听了他一说,王辉点点头,说:多亏了你给我们指点,工头根本不会告诉我们这些,只是呵斥打骂。
开垄叫“分烟山”,小工头来丈量了地,用细竹子插在地上做下记号,再用细树藤把两根竹子拉上,就像木工用墨线拉条直线一样,照着这条线做垄,垄边就很直了。每垄宽1.5米,长15米,垄与垄之间要留出60公分宽的地,叫“烟厢”,要用耙把烟垄的土弄松弄平整。王辉他们原来在家乡都是种庄稼的老把式,整地这种活儿对他们来说是老套路了,这些庄稼汉是带着对土地的感情来整地的,这片地也听他们的使唤,在他们手中经过细细的修整,一垄一垄平展展的黑土地像一张张舒适的床一样,横竖成行,放眼望去,一块块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那里,和他们来开荒之前完全变样了。刘进第禁不住说:要是没有红毛,让咱们来种这地,多好!
把这片地分烟山就让他们面朝土地背朝天从早到天黑干了整整一个月,吃饭睡觉都在地头上,他们用砍下的椰子树杆和竹子,就地在比较干的地方临时搭起半米高的支架,上面盖些椰子树叶和棕榈树叶,那些留下的树杆竹子和棕榈树的纤维都派上用场了,搭成了睡觉的窝棚,睡时就爬进去,头枕一段竹子,就进入了梦乡。太累了。
做育苗圃就更累人了。育苗圃是种烟苗的床,高出平地0公分,比大垄要求更细,一粒土疙瘩都不许有,苗床上的土全是经过细细地筛出来的,培上细细的基肥,匀匀地洒上水,让地温润且潮湿。
全部苗圃做完后,小工头拿来一个麻袋,后面跟着荷兰人和蜈蚣头。荷兰人从麻袋里抓了一把种子叽哩咕噜说了一番,蜈蚣头说:二头家说,烟种子很贵重,拿了多少要过称,每颗都必须种活,不许浪费一粒,少种了要罚钱。间隔大约一寸,一颗一颗挨着埋进土里,深度就是两指节,种完再撒上基肥土盖上,谁不按要求操作就扣钱。
小工头给每人分种子之前都先过称点数,种子大小像玉米粒,棕褐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