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只把看破些的话来宽慰她,不再说小怜不对。佩芳也不打牌了,无精打采,自回房去。凤举却唠唠叨叨,埋怨她不已。佩芳道:“你不要起糊涂心思,你以为小怜跑了,你是失恋了。我敢断定说一句,她始终没有把你看在眼里。她走了,你在我面前吃这种飞醋,有什么意思呢?人是去了,你大大方方的,不算一回事,人家也许说你有人道。现在人既不能回来,做出这样丧魂失魄不服气的样子,白惹人家笑话,我看是不必吧?”这几句话,正说中凤举的毛病,他本躺在外面屋子里那张藤榻上,便叹了一口长气。佩芳隔着壁扇说道:“叹气作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缘分,那是强不来的。睡觉罢,不要生气了,你还是陪着你的黄脸婆子罢。”说毕,噗哧一笑,又将壁扇拍了两下。凤举也就悄然无声,自去睡觉。
到了次日,佩芳将这事告诉堂上翁姑。金太太见佩芳的样子,都随便得很,自己也就不能怎样追究。偏是凤举解脱不开,他心里总象拴着一个疙瘩似的。他转身一想,他夫人昨晚所说,各有各的缘分这句话,实在有些道理。这多年来,对小怜没有重骂过一句,总是在心里怜惜着她。不料她一点没有动心,却与一个姓柳的,只几回见面的工夫,就订下白头之约。这样看来,男子若不得哪个女子的欢心,把心掏出来给她,也是枉然的了。心里这样想着,整天地不高兴。
这天上衙门,大家在办公室里闲谈,偶然谈到对妓女用情的问题。他的同事朱逸士道:“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妓女既然也是一个人,自然一样的也有爱情。譬如一个叫化子,你屡次三番地给他钱,他会记得你。我们对妓女,尽管地花钱,尽管和她要好,她就不会对我们表示一点好感吗?”凤举笑着把两只手一齐摇起来。说道:“糟了,糟了,要象你这样替妓女设想,那要把花钱的人,一齐送下火坑。妓女牺牲的是色相,卖的是爱情,你为她有色去爱她,不知道她却认为是一种牺牲哩。你若因为她表面上做得甜甜蜜蜜的,好像爱你,哪里知道她正卖的是这个爱哩。”朱逸士道:“照你这样说,妓女竟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动物了?”凤举道:“她们自然也有爱情,不过她所爱的人,不必就是花钱的客人。我经过种种试验,知道女子的爱情,不是金钱买得到的。就是你花钱买来了,也不过表面上的应酬,决不是真爱情。有一天,她不需要你的金钱了,她的真爱情一发生,就要和你撒手了。”旁边又有一位同事,叫刘蔚然的,便接上说道:“凤举兄既然经过种种试验,才知道妓女的爱情是这样的。那末,这种试验的经过,可得而闻欤?”说着,左腿向右腿上一架,偏着身子,望着凤举傻笑。凤举笑道:“这有什么可谈的?大概在胡同里花过一注子钱的,都应该知道。岂必要我金某人现身说法。就是你二位,不必装呆,也应该知道若干吧?”朱逸士笑道:“好久没有和凤举弟逛过了。能不能带我出去走走,瞻仰瞻仰贵相知?”凤举道:“同去逛,倒无所不可,说到相知,一个也没有。我不过因为应酬朋友,偶然在胡同里找一个地方坐坐。今儿这家,明儿那家,我是成了得意不宜再往,哪里有熟人?”刘蔚然笑道:“凤举兄这话,倒是事实。因为阃威大震,家法厉害着啦。”朱逸士笑道:“真的吗?我若是凤举兄,要表明不怕家法厉害,必定举出一个反证来。”凤举道:“二位说来说去,无非要我请一请你们这一个小东,很不算什么,要我请就要我请,何必旁敲侧击,绕着许多弯子说话呢?”朱逸士道:“这样说,凤举兄是很愿相请的了。机会不可错过,要请就是今天。”凤举笑道:“这几天我也无聊得很,倒愿意出去走走,今晚就是今晚,但不知是逛南的?还是逛北的?”朱逸士笑道:“我是南班子里熟人太多了,东也撞着,西也撞着,还是北的罢。”凤举指着他笑道:“你听听,这才是你不打自招啦。”朱逸士笑道:“本来我就没有说我不逛,有什么不打自招哩?就是蔚然兄与我也有同样之感。”刘蔚然笑道:“不敢高攀,我没有这种资格。”凤举道:“倒是南式小吃,逛得腻了,掉一掉口味也好。我早就想了,来一个家家到,看看到底有多少好的?”朱逸士道:“那还了得?一家坐十分钟,一个钟头,也只能走六家,此外还有走道的工夫,点名的工夫,全在内了,走马看花,那还有什么趣味?”刘蔚然道:“我有一个办法,坐得住的地方,就多坐一会儿,坐不住的地方,扔钱就走。”凤举道:“我以为不逛就不逛,要逛就逛个痛快,家家到,也不要紧,不过回来晚一点罢了。”朱刘二人见凤举有此豪兴,大概东是由他做定了,乐得赞成。便依了他的话,约着下了衙门不必回家,一直就出南城来,在小馆子吃晚饭。
吃了晚饭,街上的电灯,已经是通亮了。朱刘二人都是搭坐凤举的汽车的,这时凤举分付汽车回家,三人带着笑容缓缓地走进胡同。朱逸士问道:“凤举兄,我们先到哪一家哩?”凤举道:“我们反正是家家到,管他那一家开始,只要是北方的,我们就进去。”说话时,只见一家门首,挂了几块红绫绣字的小玻璃匾。那绣的字,有一块是小金翠,一块是玉金喜。凤举皱着眉道:“俗俗!这北地胭脂,不说别什么,就是这名字,就万不如南方的了。”刘蔚然道:“怎么样?一家还没有到,你就打算反悔了吗?”凤举笑道:“批评是批评,逛是逛。此来本是探奇,哪有反悔之理。”说话时,朱逸士脚快,一脚已踏进门去。凤举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忙?进去抢什么头彩吗?”说时,也和刘蔚然一路跟进去。走进一重屏门,只见一个穿黑衣服的龟奴,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说道:“你啦,没有屋子。各位老爷有熟人,提一提。”凤举皱着眉对朱刘二人道:“扫兴。头一家就要尝闭门羹了。”便对龟奴道:“屋子没有空,人也没有空吗?”那龟奴听了凤举的话,莫名其妙,翻着眼睛,对凤举望着。朱逸士道:“他是问你们这儿姑娘有闲着的没有?”龟奴道:“有两个闲着。”朱逸士道:“那就成,你叫她出来我看看。”龟奴也不知道他们什么用意,只得把那两位姑娘一齐叫到院子里来。凤举睁眼看时,一个有二十来岁,脑后垂着一把如意头,脸上倒抹了不少的胭脂粉。她穿一件豆绿色旗袍,却是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旗袍下面,露出大红丝光袜子,青缎子尖鞋,却有一种特别刺激性。她一扭一扭地先走上前来,龟奴就替她报了一句名,是玉凤。她老实不客气,倒死命盯了三人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道:“好像是朋友。”朱逸士也轻轻地对刘蔚然道:“她也安得上一个凤字?真有些玷辱好名姓的。”正说时,只听见有人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干妈,随声出来一个姑娘,约计有十五六岁。上身穿了一件对襟红缎子小紧身,下面穿着大脚葱绿色长裤。梳着一条辫子,倒插上一朵极大的大红结子。虽非上上人才,两颊微微地抹了一点胭脂,倒有几分娇憨之处。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吱咯吱咯,走上前来。龟奴见她上前,便替她唱着名道:晚香。凤举笑道:“这名字倒也对付。”刘蔚然笑道:“凤举兄倒有相怜之意,就是她罢。”晚香看他们的颜色已有些愿意样子,向刘蔚然道:“是哪位老爷招呼?”朱逸士指着凤举道:“你叫他,你可别叫老爷。他是金总理的大少爷,他不爱别什么,就爱人家叫他这么一声少爷,你要叫他一声少爷,比灌了他的浓米汤还要好呢。”这孩子也是个聪明人,常听人说,总理是总长的头儿,他是总理的大少爷,自然是个花花公子。便笑道:“我知道,南方人叫度少,是最有面子的。那末,我就叫度少了。金度少,你别见怪啦。”说毕,就握着凤举一只手,说道:“真对不住,请你等一等,我叫他们腾屋子,我屋子让别人的客占了。”这晚香正是一个做生意未久的姑娘,没有红起来。因为她屋子里空着,别一个姑娘有了客,引到她屋里来坐。现在晚香自己有客人,人家自然要想法子让出来。而且龟奴老鸨在一边看见,这个人举止非凡,已料到不是平常之辈,现在又听说是总理大少爷,越发地要加倍奉承。不一会儿,屋子让出来了。晚香牵着凤举的手,引了进去,东边一间小小的厢房。屋子里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木桌椅,一架小玻璃橱,另外一套白漆桌椅,连沙发都没有。晚香红着脸道:“屋子真小,你包涵一点。”凤举笑道:“不要紧,我们是来看人的,又不是来看屋子的,屋子大小,有什么关系哩!”这个时候,晚香的跟妈,和晚香的鸨母李大娘,打手巾把,沏茶送瓜子碟,忙得又进又出。这李大娘原是一个养老妓女的。因为近来手头挤窄,出不起多钱,就只花了几百块钱,弄了晚香一个人小试。差不多做了一个月的生意,每天不过两三个盘子,就靠这三四元盘子钱,哪里维持得过来?因此昼夜盘算,正想设一个法子,振作一下。现在忽然有位财神爷下降,哪里肯轻易放过?便在房门口掀帘子的时候,对晚香丢了一个眼色。晚香会意,便走了出来,李大娘把她牵到一边,轻轻地说道:“刚才屋子有一班客人,认得这个姓金的,他说这真是总理的儿子。你要好好地陪着他,别让他来一回就算了。你红得起来红不起来,都在这个人身上,你可别自己错过了机会。”李大娘说一声,晚香哼着答应一声。说完了,于是他们定计而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