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声“婶子你慢慢洗”便一溜烟地跑回自家院里去了,进门时还一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
李家长妇哈哈大笑,喊了声:“慢着些!”那姑娘也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陆鸿进门正撞见胡效庭从房里出来。这是胡顺家里的独子,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身干干净净的圆领长衫,嘴唇上软软的绒毛看上去就是个未经世面的书生娃娃。
“鸿哥,早!”胡效庭端端正正地给陆鸿行完礼,便高兴地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说,“今日甫清先生要来,你不用做事罢?不如同我一道练字!”
陆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要做事的,后园子里的葡萄架很久没整理了,趁开春打理一下,夏天葡萄长得好玉儿才有的吃。”末了又问:“甫清先生这次会住几天?”
胡效庭失望地说:“只一天。”
“县学里有事?”陆鸿把湿漉漉的澡巾搭在晾衣绳上,头也没回地说。
“不是县学里的事……”胡效庭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保海县要开春科了,先生奉命经办三河镇考生入试的事情,明日还要主持镇上乡学的开笔礼!”
说罢他脸上的表情便黯淡下来,两手绞着手指,低头站在院子里。
所谓开笔礼,是指学童初次入学,要在二月二这天拜至圣尊师孔夫子像,恭听先生讲授人格礼仪,并获赠文房四宝等等。
陆鸿瞪着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胡效庭前年被县学退学的事情。“诗文不达;不通经义、不识时务”就是县学教授给他的岁末考语。
诗文不达就是不足以考进士科,不通经义、不识时务是指不足以考明经科,不是说无法及第,而是连“考”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这事不仅胡效庭断了入仕的路,还让胡顺在宗亲跟前丢尽了脸面。
那年胡效庭一人戚戚艾艾从县城回来之后,被胡顺在村口儿捉住当场抽断了两根篾条,拖回家锁在房里年都没让过。
那段日子陆鸿时时去看他,也见过他的文章,经文典籍固然诸多曲解,时政上却颇有新意,甚至提出州县长官理当术业专工,不应同时兼管政务、刑狱等事,宜各相分立;摒弃经义、诗赋,多方取仕,重技艺而轻文章。
陆鸿当时对他的思想颇为震惊:他说的不正是三权分立的雏形吗?只不过这两条已经相继触碰了文官的底线,被劝退也是理所当然。
他随即找过胡效庭,认为其想法很有可取之处,只是过于前卫,世人难以理解罢了,或许几百年后可以实现,但是可以努力尝试。胡效庭顿时大生知己之感,对陆鸿更加亲近,时常找他讨论。今日说起甫清先生才又忆起那年的事情。
“甫清先生做过大官罢?”陆鸿有意开导他。
“嗯!”胡效庭抬起头说,“先生做过从二品太子少傅,后来好像因为一件案子被皇上贬到保海县来当县学教授……”他不明白陆鸿为甚么要问这些,于是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神里读出甚么。或许鸿哥想说仕途险恶,即便考不上也不用未必是祸吗?
谁知陆鸿又问:“你知不知道我最敬佩甫清先生哪点?”
胡效庭摇摇头。
陆鸿把他拉到石凳边坐下来,说:“我最敬佩甫清先生的,不是他做过多大的官,而是他被贬黜之后仍然潇洒淡泊,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洒脱情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才是真丈夫!”
胡效庭似乎有所顿悟,却听门外有人连连击掌,径直推门进了院来。这人五十来岁年纪,一身泛白的藻蓝长衫,歪戴着一顶方巾,五短身材,团团一张圆脸,笑眯眯地显得颇为亲和。
胡效庭赶忙站了起来,深深作下揖去:“先生大驾,学生有失远迎,十分惶恐。”
陆鸿也跟着叫了一声“甫清先生”,拱手作礼。
甫清先生哈哈大笑,指着陆鸿说道:“好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真真说到了老夫的心声,你是老夫半个知己啦。”他将两句话反复念了几遍,又问,“后一句是南唐大才李太白的名句,却不知前一句出自何处?”
陆鸿这才想起那是出自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自己胡摘乱抄居然引用了“后人”的词句,心下好不惭愧,只得硬着头皮说:“无意间看到,不曾记得出处。”
甫清先生“哦”了一声,显得颇为遗憾,伸手虚扶了一把胡效庭,接着又问:“可记得前后文章?”
陆鸿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只记得后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甫清先生再细品了一遍,随即摇头嘟囔了一句:“忧国忧民可矣,何故忧君……伪君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