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原本热火朝天的蹴鞠突然静止下来,所有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观望着场外新来的“不速之客”。
一个身着水蓝色锦绣缎袍、阴气十足的中年男人正举着手巾掩在口鼻上,嫌恶地看着场上光着膀子、满头油汗,并且看起来傻不愣登的边军们。
他身后两个蓝布袍的少年一人身背拂尘,一人负着行李包裹,都弯着腰垂手恭立。
旁边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男子,眉目俊朗,神采不凡,不似这一老二少三人般的娘气,反倒精完气足,背着双手笑吟吟地望着场上,看起来对平海军的“操练”颇感兴趣。
这时陆鸿也衣衫不整、卷着袖子,从工地上走了过来,早上还戴着的幞头此时也别在了腰带上。
他见到那中年官人,连忙走过去拱手笑道:“想必这位便是监军巡察使丘老公,幸会幸会。”
那人将手巾塞进袖筒里,将陆鸿上下打量一遍,脸上不愉之色一闪而过,当下板着脸行礼,尖声尖气地道:“陆将军客气,您是少年英豪,大家着意栽培的后进猛将,老奴怎可受您的礼。”
这丘太监口中的“大家”,乃是太监宫人对皇帝的尊称。
他本是一位六品办事太监,官阶上与陆鸿相比自是差了一截,但是此人又身负“监军巡察使”的名分,乃是代君出宫,巡查河北道,因此地位超然,不必对陆鸿这种方镇大将多作谦卑。
陆鸿一面整理衣冠一面抱歉,同时将一行人引致指挥所落座奉茶。
丘太监踮着脚拣着干净的地面行走,并介绍了身边那位青年文士,说道:“陆将军在意了,这位是南边大才李云璞,大名卓享神都,连大家都十分赞赏的。”原来这人就是汤柏和他说过的才子李钰。
丘索这番郑重其事的介绍,将此书生捧得极高,反而令陆鸿疑惑不解。
这老太监奉命巡查乃是公务,怎么无端端带了个书生在身边?而且听他口气,还是个南唐人士。
陆鸿心里虽然嘀咕,却究竟不好拂了丘太监的情面,向那李云璞一拱手,客气地道:“原来是李大才子,眼拙未识荆面,恕罪恕罪!”
那李钰倒显得颇为谦和,连忙躬身还礼道:“早就听说过陆将军的神威,心中仰慕已久。因此恳请丘公携同前来,只为一睹风采,今日一见,足慰平生了!”
这时丘太监插口道:“李公子说的哪里话来,你我意气相投,一路上诗文遣怀,正是同道中人,来日再随鄙人至神都一行,必当引荐大家,赐公子高官厚禄,就留在了北国,也好时时相见。”
李钰忙谦逊了一句:“蒙丘公错爱了!”
丘太监呵呵一笑,连连摆手。
几人刚刚进门,平海军一众文武等官便齐齐闻声而至,都向丘太监行礼致意。
那丘太监久在宫内,偶然外出更加不敢失了天子礼数,因此按着官阶高低一一向众人回礼,神态之间却挂着掩饰不住的倨傲,末了还问道:“怎么不见庆哥儿?”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问的“庆哥儿”是谁。
陆鸿却是了解的,这丘太监问的就是江庆。
这小子是东宫娘娘的侄儿,与皇家人分外亲近些,未来更是国舅独子,因此这丘索不问别人,单问江庆,便是出于这个道理。
陆鸿便向侯义使了个眼色,说道:“快去把江副使请来,就说丘老公到了。”
侯义连忙遵命,转过身便出了指挥所。
那丘太监点点头,似乎觉得还算满意,便在左首第一个位子上坐了,说道:“诸位大人都请坐罢,老奴不过是代君巡查,本身与各位分属同僚,不必拘谨。”
赵大成与左虎对视一眼,都想:这是咱们自己的地盘,谁他娘的拘谨谁是孙子,这老缺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就连一向小心谨慎的冯纲也有些好笑,暗地里腹诽一句,在右首第四位上坐了。他身后便是赵大成等一干校尉官。
不一会江庆带着洪成、侯义、杜康也进了门来,笑呵呵地一拱手,径直走向丘太监,道:“丘老公,您不再宫里侍君享福,怎么到外边来受罪了?”
丘太监连忙站了起来还礼,又与洪成、杜康见过了,才苦笑着向江庆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诚如高祖《先庙乐章》所言:奉国忠诚每竭
,承家至孝纯深。我辈当谨记于心!”
江庆唯唯诺诺,到右首第二位坐了。
洪成见第三位空着,便向冯纲拱手致意,就势坐了下来,侯义、杜康径至末尾。陆鸿见众人都坐了,自己这才坐到右首第一位,范翔立于其后,随时侍奉。
这时那李钰接丘太监之口赞道:“有忠义之臣如此,实乃北国之幸。直德宗诗云:‘忠诚在方寸,感激陈情词。报国尔所向,恤人予是资’,正是丘公今日之写照!”
丘太监听他用南唐先帝德宗的一篇《送福州张建封还镇》恭维自己,虽然有些别扭,内心里却仍然喜不自胜,面上尽量绷着矜持之意,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李公子真是折煞了老奴,面前诸位大人替大家镇守边陲,前番更立下剿匪之功,才是真正的‘尽瘁以仕’!”
这丘太监总算是说了一句得听的话,平海军诸文官连忙谦逊,武官却不知这二人说了些甚么,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只好尴尬地跟着几个文官嘴里打哈哈。只有陆鸿不曾张口,因为就在丘索说出“剿匪”二字之时,他分明感觉到了一丝煞气!
等到他抬头去找时,那丝煞气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这么一愣神之间,各人的谦虚之词已尽都说完了,之间丘老公一脸古怪地望着自己,似乎在责怪他走神分心。
这接待监军巡察使的流程也没有甚么前例可循,陆鸿只好按照接待上官那一套,让范翔向丘太监汇报了平海军目前的账册,主要包括财产库存、田亩、地皮、兵员等等。
他见汇报时那李钰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举目观赏指挥所里的布置,丘太监也微闭着双眼毫无表示,只得留了个心眼,向范翔使个眼色,让他只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念念罢了。
这些明着也能查到的东西一经念完,范翔便遵照陆鸿的意思闭上了嘴巴。
谁知那丘太监竟有些不依不挠,细着嗓音追问道:“怎么只有这些,兵事上竟无可言说吗?老奴瞧外边校场上热闹的紧,是在操练吗?”
陆鸿虚笑了一声,一句“只是操练之余让众军玩耍罢了”,便轻松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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