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眼前之人似乎无限接近书中暴君的形象。
庾晚音人进了冷宫,如同社畜放了长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给太后请安,也不用应付没完没了的宫斗和神出鬼没的端王,一时过得心宽体胖。
但社畜没有真正的假期,小组会议还是要开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总不能让臣子们进冷宫来开会,于是只好自己爬地道过去加入。
这地道才刚刚挖通,暗卫还在努力修葺出个模样,此时却只能容人猫着腰跪行而过,每次爬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寝殿的龙床下面。
李云锡先前突然听说庾贵妃被打入了冷宫,还饱受折磨,心中万分错愕。
他还记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宫的路上眉头深锁,既想谏言劝皇帝几句,又觉得身为臣子不该议论后宫。
正在道义与规矩间左右互搏,一进寝殿,却赫然看见那传闻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边。
庾晚音一身冷宫专用荆钗布裙,未施粉黛,脸上还沾了土,落魄得催人泪下。偏偏她一脸平静,一边掸灰一边道:“不用管我,你们聊你们的。”
李云锡:“?”
李云锡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将手边的果盘向她推了推,然后真就没再管她,淡然道:“都说说吧。”
李云锡:“?”
李云锡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尔岚各自笑了笑,既不问她为何在此,也没对她的模样发表任何意见,仿佛这一幕很寻常似的。
岑堇天已经开始汇报了:“上次回去后,臣根据各地的作物品种,整理了旱时应有的产量。陛下再看看各州仓廪储量,便可推断旱灾来时如何调剂赈灾……”
庾晚音塞了块桃子进嘴里,熟练地提笔做会议摘要。“岑大人辛苦了。”
岑堇天躬身道:“都是分内之事。”
李云锡:“……”
要不然他也装没事人吧。
燕国一事,夏侯澹没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蛮荒之地,始终觊觎着金粉楼台的大夏。他们生性骄横,在大夏强盛时勉强靠和亲维持了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内斗,立即纵马来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后,燕王还趁着旱灾进犯中原,跟端王打了一场大仗。
如果外交失败,这一仗终不可避,他们也要早做准备,移民垦荒,存储粮食,开中实边,充盈军备,免得到时毫无还手之力。
岑堇天温声道:“自从陛下下旨,降赋减租与开中法并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将军前日所言,边境之地也已开了不少燕黍田,等再种几季,即使不从燕国购入种子,或许也能应付旱灾。”
提到尤将军,李云锡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天高皇帝远,那家伙的话不可尽信。”
这尤将军统领右军,镇守南境,按理应该与中军洛将军齐名。但与杀神般的洛将军不同,此人的位子却不是沙场征伐出来的,而是凭门荫捞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这将军养得一身痴肥,近来他回朝述职,还遭了夏侯澹几句讥嘲。
夏侯澹当时在朝堂上演着疯子,怪笑道:“看爱卿的脸,就知道右军如今不缺军饷呢。”
太后党的文臣们忙不迭地大笑起来。
尤将军完全没有洛将军那样的煞气,整个人臊眉耷眼,被讽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动怒,唯唯诺诺了几句“勤加练兵报效朝廷”之类的废话。
他在都城这段时间,没少与端王接触。“端水之王”的橄榄枝对三军平等批发,尤将军收礼收得偷偷摸摸,办事办得抠抠搜搜,哪头都不得罪。
李云锡忍不住劝道:“陛下,尤将军看着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镇南境,恐成祸患。”
其实不用他说,庾晚音都知道这人在原作中的下场。
燕国来犯,尤将军奉旨策应中军,没几个回合就趴下了,投降时甚至还对燕军上缴了所有武器辎重。
夏侯澹懒洋洋道:“没指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是由他占着那个位置,朕使唤不动他,端王也使唤不动他,不算坏情况。”
李云锡道:“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断了他:“李爱卿先别操心别人,说说户部近况吧。”
李云锡顿了顿,有些恹恹。
他这么个刺儿头进入户部,显而易见只有被边缘化的份儿。如今他干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谓稽核版籍,就是统计人口和土地的增减变化,编成册籍上报朝廷。
李云锡接管此事后,第一次打开户部的库房,只见各地历年递交的册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劝他:“快走吧,味儿重。”
李云锡怒不可遏,独自埋头苦干,一册册地规整、校对,果不其然发现了巨大的纰漏。
做得最绝的几个县,这几年来递交的报告几乎一模一样,人口无增无减,土地也毫无变化。
李云锡自己就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许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户一田,其实农户的土地早已经被当地的土豪乡绅私自吞并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减租,然而这些土豪将吞并来的田又反租给农户去种,收取的租金竟然几倍于朝廷。
李云锡入朝时早已发过宏愿,要做最脏最累的活,回报于乡亲父老。
为了厘清土地所有权,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证,劳碌数日,终于理出了第一个州的新册籍。
册籍递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来,让他重做。
李云锡重新筛查校对了一遍,加上洋洋洒洒一篇长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云锡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顶头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过来,说看他实在劳碌,寻思着将他调去地方。
李云锡彻夜无眠,最后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试着交了一份与去年几乎一致的册子。
这回上司满意了,拍着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于是李云锡明白了,同僚这些年尸位素餐,是因为根本没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县,没有一本册籍不是纰漏百出。土豪乡绅的背后是一层层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后是皇亲国戚。
如果彻查,户部内部都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谁能查?谁敢查?
李云锡说到此处就说不下去了,胸口憋闷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这时,尔岚还温和道:“李兄,做事还是要变通。”
尔岚自从得了户部尚书的赏识,近日蹿升飞快,堪称青云直上。最近开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是由她实际监督的。
李云锡正沉浸在国将不国的悲愤情绪中,闻言像吃了火药,冷眼去乜她。“尔兄又有何高见?不如演示一番,让下官开开眼?”
记笔记的庾晚音开始憋笑。
尔岚道:“譬如说先让被侵吞田地的农户来告个御状,再托个宫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风……”
她清清嗓子,还真演示起来:“‘大人,听说上次查看国库之后,太后对户部盯得很紧。依下官之见,她老人家想让众臣都吐一吐私房钱,这整改令下来是迟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时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着了。’”
李云锡:“……”
尔岚继续道:“‘倒不如咱们主动清查,还能把握着尺度,给大家都留个体面。这事您放心交给下官,如何?’——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说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声。
她越来越欣赏尔岚了。
李云锡却并不觉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回曲折,事事办得藏污纳垢,天下何时才能风清气正?毒妇当权,生不逢明主,我辈再多的心血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言辞间的锋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满于他的弱势,不嘴几句就难解心头愤懑。
夏侯澹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应。
庾晚音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她过地道时吸入了一点尘土,一直觉得痒痒,酝酿到此刻,终于打了出来。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头看看她,伸出手去,轻轻拍掉了她发间的一点灰。
李云锡:“……”
这个女人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喷嚏吹走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李云锡恍然间回过神来,忽然有些疑惑——他差点忘了,这女人对外的形象似乎是个妖妃。
而夏侯澹呢?传说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听自己直言极谏这么多次,别说是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尔岚早已习惯了李云锡的脾气,没再理会他,自行开始汇报工作。
她担心经过层层上报,最后呈给皇帝的折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将开中法推行的进度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云锡憋着口气,听她说到商人争相运粮换盐引,张口刺了一句:“陛下,贩盐之利巨大,商人趋之若鹜是自然的。”
“没错,而且日后为了抢占垄断的权力,定会官商勾结,滋生腐败。”尔岚点头道。
李云锡顿了顿。他没想到尔岚会接这句。
夏侯澹奇道:“开中法不是李爱卿提的吗?”
尔岚道:“历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没有完美的政令。今时今日,开中法有利于民生,但等到它显露弊端,就该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云锡道:“到那时,尔兄已位高权重了吧。”
尔岚笑了笑。“不,到那时,我应当已不在朝堂了。”
李云锡愣了一下。
尔岚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落寞。“那时,位高权重者就该是像李兄这样的人了。而那时的朝堂,也定能让李兄这样的人有一番作为。”
李云锡不明白她为何蹦出这样的话。
反倒是庾晚音听明白了。尔岚的女儿身不可能瞒天过海到永远,总有一日会被政敌扣上罪名。
尔岚并不知道夏侯澹这个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带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远赴燕国的汪昭、被暗杀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见诸位,当浮一大白。”
岑堇天道:“娘娘?”
庾晚音叹息道:“世道如长夜,谁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换日月呢?但与诸位惨淡经营,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这话原本是说给臣子听的,话音落下,却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云锡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册籍你接着整理,不必告诉任何人,直接交给朕。”
李云锡一震道:“陛下?”
夏侯澹点点头,平淡道:“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李云锡热泪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们离开,郁闷道:“唉,就是因为有这些人,让人觉得甩手走人的话,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这句话,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说动过,但权衡过后,还是被牵绊着留了下来。
夏侯澹安静了一下,笑道:“看来我得谢谢这些臣子。”
“为什么?”
“让吾道不孤。”
他话里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当他在谈工作,不以为意地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该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个饭再走?”
便在此时,安贤低头走了进来。“陛下——”他一眼瞧见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头,“谢妃在外头求见。”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还要与谢永儿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戏,因此不能不见。
于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猫着腰向冷宫爬,一边爬一边感觉怪怪的,像是偷情还被原配发现,不得不遁走一般。
这想法立即恶心到了她。
夏侯澹是怎么应付谢永儿的呢?跟自己应付端王一样吗?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这么多小动作,也不知宫斗达人谢永儿会不会发现了端倪,会不会去给端王打小报告。
她越想越烦躁,终于脚下一顿,在甬道里艰难地掉了个头,又原路爬了回去。
龙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砖遮掩,要转动机关才会露出。
庾晚音从洞底悄悄将地砖挪开一条缝,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谢永儿正在漫声闲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今天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甜腻,仿佛在捏着嗓子说话:“陛下,尝尝臣妾下厨做的小菜……”
庾晚音听见碗筷碰撞声,愣了愣,才发现已经到了晚膳的饭点了。
谢永儿一会儿布菜,一会儿劝酒。菜香与酒香飘入缝隙,庾晚音腹中传出了悲鸣声。
趴在这里好没意思。
这会儿冷宫中的侍女说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依旧趴在原地。
不知为何,谢永儿一直在殷勤劝酒,不仅灌夏侯澹,还用力灌自己。
几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着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妩媚之意,一只手柔若无骨地贴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轻轻地摩挲。
夏侯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时候不早了,爱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谢永儿娇笑出声,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圣颜,就让臣妾多看几眼吧。”
夏侯澹的声音透着虚情假意。“这么说来,朕也许久没见爱妃了。”
谢永儿咯咯轻笑,语声渐低,只偶尔传出几个露骨的字词。
夏侯澹的声音冷了下去:“爱妃,我已经说过,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谢永儿突然开始低低地啜泣。
谢永儿道:“陛下真是太好了,一直由着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欢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声。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头顶,谢永儿像条蛇一般从背后缠住夏侯澹,一只手环过他的腰,朝着某处禁地伸去。
那只手被扣住了。
谢永儿喝得半醉,只当是调情,笑着想要挣脱。却没想到越是挣扎,腕上冰凉的五指扣得越紧。
“陛下,你弄痛臣妾了……啊!”谢永儿痛呼出声。
她抽着凉气僵住不动,只觉得腕骨几乎被捏碎了。
醉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转过身望着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谢永儿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直以来,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设是暴君,但这男人面对她的时候,却始终表现得色令智昏,甚至还有点卑微——自己不愿让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没有碰,以至她逐渐淡忘了此人的凶名。
此时此刻,她却猛然想起来了。
连带着想起的还有宫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来对妃嫔如此凶残,是因为在房事上有难言之隐。
夏侯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却莫名听出了森森的杀意。“爱妃,你该回去了。”
谢永儿却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的眼神。“陛下,你这是嫌弃臣妾了吗?”
夏侯澹道:“是的。”
谢永儿:“……”
谢永儿的啜泣声远去了,黑暗地道里的庾晚音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里谢永儿直到最后都对端王死心塌地。
难道最近夏侯澹对谢永儿做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变了心?
但听她语气,却又透着一股做戏的成分……是端王派她来演戏的吗?
庾晚音正在胡思乱想,头顶传来轻微的动静。
她猛然间回过神来,转身就撤。
结果没爬出几步,就听见机关“喀啦啦”一阵转动,背后有烛光投射过来。
夏侯澹盯着前方的屁股看了几秒。“你怎么在这儿?”
庾晚音:“……”
她只觉得这辈子的老脸都丢在了这一刻,掩耳盗铃般又往黑暗中爬了几步。
庾晚音虚弱道:“饭后消食。”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问:“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经自暴自弃。“对啊,有助于燃烧全身卡路里。”
身后传来夏侯澹低低的笑声。很轻,笑了两声又止住了,回音却在漆黑的甬道里连绵不绝。庾晚音愣是从中听出了一句潜台词:你那点偷听的小心思暴露了。
窘迫之下,她心中无端蹿起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个真正的炮灰女——宫斗文里争风吃醋、脑子还不好使的那种。
夏侯澹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人走了,你出来吧。”庾晚音却总觉得那语声里还带着笑。
“算了,”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人多眼杂,被瞧见了不好办,我还是走吧。”
“我不放人进来。”
“还是不安全,安贤不就撞见我了吗?你快回去吧,万一被他发现了地道呢。”庾晚音继续往前爬。
身后投来的烛光微弱地摇曳,拖着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没跟过来,也没再出声。她拐了个弯,光线也消失了。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宫,晚膳吃到一半,才回过味来。
夏侯澹刚打发走谢永儿就下地道了——他原本是想过来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顿,羞耻感顿时散了大半,有几分心软,但这个时候再大费周章地爬回去也太奇怪了,要知道反复无常是恋爱脑的最显著表现。
自己最近真的有点飘了。这脑子一共就那么点容量,要是还胡乱占用CPU(中央处理器),不出三天就被搞死了。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独自过了个夜。
第二天,夏侯澹没出现。
暗卫倒是冒出来了几次,一车一车地往她的院子里倒土——他们在兢兢业业地拓宽地道,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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