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这位天子官家朝堂上宣布要御驾亲征,岳帅、何铸等几位大臣便一直苦苦劝谏,希望官家不要去冒这个险。
到今天,连刘琦刘帅、吴璘吴帅也都飞骑赶了回来,跪在雨中苦谏,官家却是一慨不见。
行军打仗,绝非儿戏,稍有差池,输掉的将是这千万里山河。
他从展昭口中知道了,这位天子官家的武功深不可测,但是行军布阵,与武功是两码事。
在千军万马之中,无论个人的武艺达到何等骇人听闻的地步,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法对整个大局起到任何影响。
可惜的是,这位在自己看来原本颇具明君圣主气象的天子官家,此时却不想听任何劝谏,甚至连几位直谏臣子的面也不肯见。
当不断有些臣僚,走进宫来跪在殿外候见的时候,这位天子官家却只说了一句话:“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真正看清一些人。”
然后他便自顾自转过身去,琢磨着他手里那根木棍。
包大仁看着他手中那渐渐完美的木雕,摇头苦笑。
难道天子官家准备上前线跟大金国艺术交流么?
…………
赵匡胤此时却浑然不知道身外的一切,心神完全集中在手中八尺长棍上面。
随着他手中玉刀不断劈、砍、斫、削,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渐渐蜿蜒盘旋地出现在木棍上,鳞甲宛然,口鼻贲张,宛如只要轻轻一振臂,就要昂然飞起。
玉是千载青田古玉之精,木是百年沉香老木之心。
错非如此,哪怕是自己亲手制作出来,蟠龙棍也会少了三分灵性。
他的精神与玉刀的刃锋,结成一体。
他甚至可以感受刃锋与沉香木相挤按时的那份艰涩与温润并存的感觉。
手上这根蟠龙棒已经渐渐开始苏醒,开始颤动。
自己没有赋予它什么,自己只是在唤醒它最深沉的本质。
世人皆传诵太祖蟠龙棒横扫三军,纵横天下,无人能挡。
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自己至少更换过三次蟠龙棒。
蟠龙棒不止是一件武器,它是一门心法,一种神通,一条难以言喻却又真真切切的生命。
每一次制作蟠龙棒的过程,都是一次新的领悟,一次新的超越。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手上的这根蟠龙棒。
何时起,何时止,一切尽皆依照天然流行的那份玄奥天理,只能时到自知。
雨益发急了。
几个文臣受不住,闪到了一旁的廊坊上,岳飞、刘琦、吴璘却还笔直笔直地跪在那一场急雨中,一动不动。
同样一动不动地还有护卫在殿前的展昭。
包大仁皱了皱眉,正在考虑是否要冒大不韪去叫“醒”赵匡胤,耳边却忽然似乎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吟啸声。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但只觉得这一声吟啸似乎让外面的雨都顿了一顿,才接着往下流。
他摇了摇头,想驱散自己的幻觉,这才发现那个两天来不言不动的天子官家居然已经长身而起,正站在自己的对面。
两天不吃不喝,他的脸上却似乎蒙上了一层玉一般的光泽,神光隐隐,叫人不敢逼视。
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握在手中的那根长棍,居然也隐隐地泛着一层血光。
包大仁努力揉了揉眼睛,却听得赵匡胤开口问道:“这几位大人来很久了?”
包大仁苦笑道:“还有何大人他们几位,正在殿下等候。”
赵匡胤走到窗前,目光从他们身上逡巡过去,嘴角露出一丝安慰的笑。
大宋朝毕竟还有这些忠肝义胆的臣子,看来自己可以放心地把临安交给他们。
他淡淡一笑,转向包大仁:“你又怎么看?”
包大仁昂然说道:“臣也认为陛下此举过于冒险。”
赵匡胤微微皱眉说:“哦?你也对朕这么没信心?”
包大仁摇头道:“臣认为陛下应有必胜的把握!”
赵匡胤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怎么说?”
“直觉”,包大仁一笑:“这是臣的直觉,陛下绝不是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的人。”
赵匡胤饶有兴味地说道:“那你还觉得朕不应去?”
包大仁说道:“自来天子当以平治天下为己任,而非争一时一地之胜,否则要那几员虎将何用?何况眼下朝中秦氏一党,尤未尽去,陛下若冒离京城,万一生出变故,却又如何收拾?而且战场之上,形势千变万化,陛下若万一……万一……”
他顿了一下,苦笑道:“我大宋朝,万万冒不起这个险啊!”
赵匡胤缓缓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包大仁眼光一亮:“陛下……”
赵匡胤却先出口截道:“但朕却还是必须去!”
包大仁困惑道:“为何?”
“因为你不懂”,赵匡胤转过身去,冷酷如磐石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因为你不是皇帝!”
帝王心术,不是包大仁与这些臣子可以明白的。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在这次要让岳飞领军出征。
一方面是因为,作为个人,他绝对相信岳飞的忠心,
然而作为帝王,他却必须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以岳飞的战绩,若是再立战功,天下军士,势必只知有岳飞,而不知有朝廷。
而且,任何一个国家,也决不可以将胜利的希望,只放在一个将军身上。
尤其是岳飞在立储一事上如此坚持的态度,自己一直没有弄明白理由。
而另一方面,秦桧也是一个自己必须考虑到的重大问题。
秦桧朝会之后的这段日子以来,平静得有些异乎寻常。
如果他想有什么异动,现在绝对是最佳的机会。
大宋真正具有影响局势能力的大军,尽皆与金兵纠缠于边境。
而临安戍卫部队,又尽在秦桧手上。
是以以岳飞在军中的威望,在这样的时候,把岳飞留在临安镇守,比之自己呆在临安,可能还要更加安全。
以岳飞、秦桧同知国政,正好在临安城内形成了一个互相均势的平衡。
自己必然会腾出手来收拾秦桧的,然而那却必须在逐退金人之后。
再者说,他深深地明白,岳飞、韩世忠包括刘琦与吴璘,他们认同了自己,但却不可能对自己服气。
自己这个不肖子孙赵构,若不是因着皇族血脉坐在这张龙座上,休想能教这些个绝代虎将俯首称臣。
然而他却不是赵构,他是赵匡胤。
他要的不只是认可,他要的是这些名将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崇敬与畏服。
他要的是自己能如臂使掌地使用调遣这些盖代名将,而不是依赖于这些名将。
更何况,在赵匡胤的心里,一直激燃着一种深深的骄傲。
谁说斯情斯景之下,只有岳飞,才能尽败金人,还我故土?
在以前,或许这样的说法没有错。
但现在绝对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自己已经来了。
当自己来到这个天下的第一天开始,这片天地内的名臣大将就注定要多出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
若算上前世今生,他身登帝位已有十余载,然而他的身体里却还是奔流着军人的热血,一种渴望纵横沙场、千里奔袭的热血。
所以他也深深明白,要让一个绝世名将对你真真正正地俯首称臣,你只有在战场上表现得比他更强大,表现得比他更疯狂。
所以他这次非去不可。
就以手中这八尺长棍,试一试天下英雄。
手中的蟠龙棒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心意,“嗡”地一声亮了一亮。
赵匡胤回过头,看着正一脸骇然地望着自己手中蟠龙棒的包大仁,眼神里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来,我们来玩个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