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声音。
也不见他们如何动作,他们身下的战马便如通灵一般,或加速急奔,或减步慢行,队列顿时由首尾相连,而变幻出各种阵形,人马换位,参错交杂,却没有一人一骑,踏错半步。
传令旗官手中青旗挥动。
“杀!”
“杀杀!”
喝声起处,那些马上健儿,便在这急速奔行之中,双脚勾连,身形闪晃,忽立马鞍,忽藏马腹,便在此同时,他们手中重达数十斤的巨斧却是配合着战马奔弛之势,左挥右击,劈、砍、截、锁,每一次运作,都与战马的跃动配合至天衣无缝,务求将战马冲奔之力,完全融入自己手上的势无可挡的劈砍中。
“杀!”
“杀杀!”
在那震天的吼声中,寒光闪动,纵是远在城墙上负手旁观的赵匡胤与王贵及其余将领,也能感到一场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赵匡胤侧头看着那些将领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微微颔首。
他特地让这支新组建的马军奔赴舒州城下做这最后一次训练,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的逡选,本来便存有让这些将领观摩在舒州城如此地势之下,骑兵冲袭所可能采用的各种杀法阵形的意味。
虽然眼前这些将领无一不是深深体味过金人骑兵的冲锋陷阵之法,但是时正值浴血搏杀的生死关头,却不如现今般可容得好整以暇的思索应对之方。
此外,这支新组建的骑兵同时也是一支奇兵,随时可能作战于顺昌与舒州两线之间,虽然在他原本的计划里,让他们在操练中熟悉地势,有百利而无一害。
传令官手上旗号再变,冲奔中的骑士们勒缰按马,停了下来。
第一队的三十余骑,从大队方阵中徐徐策马上前。
尽管这些骑兵大部分出自于原本刘子方一手训练出的马军,本来已然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然而赵匡胤却仍是坚持用最严苛的标准,再进行最后一轮的甄选。
旗令起处,蹄声雷动。
赵匡胤的目光越过那扬起的烟尘,望向苍茫天际。
沙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
他或不能穷尽所有的变数,但他却会做出最好的准备。
…………
“记得,当然记得!”完颜雍愣了一下,才醒觉金兀术是在对自己问话,连忙大声答道。
虽然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但他却一生一世也忘不了当时全族人都为之欢腾的盛况。
白刹林是白头山上生长的凶兽,是恶魔的化身。
哪怕最接近至高无上的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神物海东青,都不能降伏白刹林。
在女真人的神话里,白刹林与海东青,便如光明与黑暗一般,自创世之时,便是一对相反相成的存在。
所以在女真族大珊蛮的口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当布库哩雍顺的子孙能猎杀白刹林的时候,女真人的马蹄就将踏遍这片大地。
金兀术早在小时沦入辽地时,便深具勇名,十八岁回到部落的时候,族人们更是亲见他猎杀了无数猛兽。
但即便如此,当年方弱冠的金兀术,声称要去猎一只白刹林来当他的父皇、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登基的礼物的时候,还是所有人都当他只是在开玩笑!
是以当半个月之后,形销骨立、遍体鳞伤的金兀术扛着白刹林的尸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所有的族人都沸腾了。
也是自那之后,金兀术便成了女真人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直到战神完颜亮的出现,才第一次让他有了对手。
“所有人都说白刹林是白山黑水间的魔鬼,是因为它拥有狼一样的凶残、豹子一样的速度、熊瞎子一样的力气,便我却知道,其实白刹林最可怕的地方不在这里。”金兀术转过身来,对着完颜雍,却又似是对着这片天地间的所有人诉说着。
完颜雍虽然不知道这位四王叔忽然提起这段往事是什么意思,但仍然屏息聚气,凝神听着。
这片天地间一片静谧,完颜雍却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营帐时支起了耳朵。
哪怕身为金兀术最亲近的侄子,他也从来没听眼前这位四王叔说起过当年的那段经历。
“眼睛!白刹林最可怕的地方,是他的眼睛!”时隔数十载,金兀术忆起那个轻雪飞扬的清晨,眼中仍自闪射出一丝厉芒。
“白刹林的眼睛,才是真正传说中恶魔的化身,你只要一触及白刹林的眼睛,它就可以唤起你埋在你心中最深最重的恐惧,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第一次望见白刹林的眼睛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当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我甚至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了,若不是恰好积雪压断了树枝,让我滚下了山崖,我早已被白刹林一口吞下,皮毛不剩!”
连辛弃疾都被金兀术的话深深吸引了,露出侧耳倾听的神色。
金兀术淡淡一笑:“我入山之前已经跟阿布凯恩都里立过誓,我跟白刹林只能活一个,但当时我差点选择了自杀,因为我实在不想再去面对白刹林的那双眼睛!”
“但我却终究还是没有!我告诉自己,布库哩雍顺的子孙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猎手,他们永远不应当惧怕任何对手,哪怕它是恶魔的化身白刹林!”
“所以我在白刹林每天经过的路上,挑了棵大树,挖个洞藏好自己,甚至为了怕自己会忍不住想逃走,还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拴在树上,只要白刹林经过的时候,我就偷偷地去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如果被白刹林发现,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在逃掉,但那又怎么样,布库哩雍顺的子孙里,没有一个人是怕死的懦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早到晚,不吃不喝,连手指头也没有动过一下,到了第七天,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快要忍不住大喊大叫的时候,我第三十一次看到了白刹林的眼睛,但我已经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了,我划开绳子,扑了下去,就这么生生一刀一刀、一口一口地捅死它,咬死它!”
他停顿了半晌,整个营寨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卷过营旗,烈烈作响。
“所以”,他将眼神转向了完颜雍:“你明白了么?”
完颜雍的眼神渐渐由困惑转明澈,又进而流露出敬佩的神色。
“面对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去看着它,去想着它,去打倒它,去干掉它!”
“有什么敌人,能让布库哩雍顺的子孙害怕?!有什么敌人,是布库哩雍顺的子孙不能踩在马蹄下面的?!”
“女真族的勇士们,你们说是不是?!”
金兀术的声音,益显高亢,如隆隆巨雷,响过整个营寨的上空。
“敖呜!”
这片天地里,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响起了狼一般的呐喊嚎叫声。
那股子最原始的野蛮,在这一刹那间,充斥着这片天地。
就在那一片嚎呼声中,完颜雍的耳边响起了金兀术淡淡的声音:“传令即刻拔营,全速行进,直取顺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