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舍外,再唤人置备车马,已是深夜。马车一路奔出宫城,七峰山临宫而立,云释按矗于半山腰。山路崎岖,终至马车不能入,拓跋濬执意出车,崇之在车上已先行给他口中塞了回命丹之类,他尚有勉强步行的气力。
一步连着一步爬上山腰时,已近清晨。晨曦散落,拓跋濬推开庵门,直入前庭,于那佛堂前却全然丧失了勇气,手触了堂门,久久不落。
崇之红着眼为他推开两扇门,拓跋濬撑立门前,胸前已是血迹斑斑,迎来第一束明光。
佛前虔诚跪立的尼姑以青纱掩面,土青色的僧衣更显淡然。
拓跋濬一手挥散崇之,踉跄而入,长而清寡的侧影落了壁墙观世音佑浮生的残驳漆画,旧黄的蒲团晃在眼前,风吹得门窗嘎吱嘎吱响,他再撑不住,半跪了她身后,一手撑地剧烈的颤抖,血一滴一滴散了黢黑的砖地。
“您......幸福吗?”他笑了一声,朝前望去。
那一袭僧衣渐偏过目光,转了腕中佛珠,只念了声:“阿弥陀佛。”
“陪伴佛祖,是不是比与人共处更幸福?”拓跋濬哀哀地看她,难道,就真的不能看自己一眼吗?即便一眼也不可以。
“皇上不在宫中,怎可以随意乱跑。如今宫中不该是多事之秋吗?”她拉紧了面纱,将自己裹得更紧,并非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而是,不能接受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的人,是自己。
拓跋濬扶着地砖缓缓躺了下去,脸贴着地,清晨之光散了眼眸,他沉沉阖眼:“我封了乳娘做太后,您高兴吗?历朝历代,只我一个皇帝,想找个坐上太后之位的女人都那么难。”
“阿弥陀佛。”又是这么一声。
拓跋濬苦苦笑着,抬了一腕,紧紧握住她半角僧衣贴在脸侧,泪仓皇而落。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落泪了,因为恰也是许多年没有再见到她。
“每天都坐在宣政殿的高位遥遥望去宫门的方向,等着有没有从七峰山来的马车。奏章密信一封封看得仔细,只等着那熟谙于心的笔迹。就那么难吗?走到我面前,或者仅仅几个字,告诉我,其实你是想我的。”
她立起身来,又燃起一炷香,安神的气息浮荡蔓延。
拓跋濬猛然欺身环住她裙尾,她别过脸去尽力挣扎,雪花扑入,染着血腥气,混在香烟中。她用力推开他,声音冷得发抖:“滚开,不要再让我看见这一张令人恶心的脸!”
终于......终于又是推开了自己。
拓跋濬空落落的声音散落在佛堂中的每一处。
“四岁那年,我朝你伸开双臂想要你抱我。你那时便说了句滚开。如今依然是。您是恨我,还是恨父王,或者都恨。”
风贯了两袖,她的背影是举世孤离的清冷,没有人可以看到她的真容,没有人能洞彻她目中的苍凉的,是柔情,还是恨意。
“我这一生,最恨,就是嫁给你父王。最悔,便是生下你。”她如是说着,坦诚而无畏。
拓跋濬笑着颔首,落下一滴冷泪:“也许真的是命。”
“命?”她低喃了一声。
“当年母亲抛弃了我。终有一日,我也将亲手抛弃自己的孩子。这是报应。拓跋一族的报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