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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担茶叶上北京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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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穿过镇里的主要街道往镇中学方向走。

    石得宝正在低头走着,街边忽然有人叫他,一看,那几位村长正坐在一家餐馆的门口。石得宝应了一声正想走,有人跑过来扯住他就往餐馆里拖,然后将他按在一张桌子旁,他坐下来一看,开会的村长们几乎都在。石得宝正要开口,有人说除非他妻子要死了,不然就不许他走,因为谁叫他走了又回头哩!

    另外几个人却说,正好可以私下开个会,扯一扯这冬天下雪采茶的事。

    石得宝本来打算到镇中学去看看读高二的女儿亚秋,眼看走不脱,他只好安心等酒菜上来。不一会儿就有人端来一只热腾腾的火锅。火锅有脸盆那么大,下面的炭火还没旺,有一股子猫尿臊,但大家都说好香。石得宝也闻惯了。家里存放的木炭,总是猫最喜欢撒尿的地方。一到冬天,只要一点燃木炭,那股浓酽的味道是垸里家家户户温暖将至的前兆。

    十几个人围在桌旁,挤得像一群猪娃在槽边抢食的模样。

    也没什么好菜,三斤肉三斤鱼,外加猪血豆腐和腌辣椒,切好了一齐烩入火锅里,锅里才刚刚冒出几个气泡,就有人将筷子放进去捞了起来。

    几杯酒一喝,大家就议论起采冬茶的事。

    根本用不着猜,村长们就明白,一定是上面的人在想新点子给更上面的人送礼。

    大家都非常不满,说巴结领导也不应该挖老百姓的祖坟。村长们都是内行,他们非常明白,十冬腊月茶树是动不得的,莫说掐它那命根子芽尖尖,就是那些老叶子也不能随便动。不然的话,霜一打,冰一冻,茶树即便不死也要几年才能恢复元气。

    有人开口骂起来。

    石得宝马上劝对方,说这事还是不在外边议论为好。

    听石得宝如此一说,当即就有人问他,有什么好办法。

    石得宝也没有什么办法,现在茶场都承包到私人,让他们采冬茶等于让他们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酒喝到差不多时,有人提出各个村联合起来进行抵制。

    这话一出,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

    见说话的人很尴尬,石得宝就劝他放心,在这儿说的话不会有人往外传,谁要是往外传,他就带头将这件事栽赃到谁头上。他这一说,大家都连声附和,说是这儿说的话就在这儿忘记,不许带到门外去。

    渐渐地,又恢复了活跃的气氛,大家不再说采冬茶的事。反正离下雪的日子还早,水还没开始结冰,等事到临头再说,能躲就躲,不能躲时总会有个办法解决的。因为这样的任务完不成,除了说组织观念不强以外,总不至于受到什么处分。

    散席时,餐馆老板一算账,每人要付十一元五角。

    大家分别拿了自己的那份发票,出门后各奔东西。

    石得宝依然往镇中学方向走。出了镇子,过了一道小河便是中学,操场上到处都是蹦蹦跳跳的学生。石得宝一不留神,一只皮球刚好砸在他的身上。学生们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一下砸着的部位说没事没事,一伸腿将皮球踢了回去。操场上没有亚秋的影子,寝室里也没有。还没到上课时间,石得宝走到教室门口,一看亚秋正在那里埋头看书。石得宝从口袋里摸出五元钱递给亚秋,叮嘱女儿不可太用功,该休息还是要休息。亚秋说期中考试她只得了第二名,期末考试时她一定要将第一名夺回来。见亚秋学习上如此用功,石得宝心里想好的事又有点不好开口,犹豫好一阵他才说了出来。石得宝要亚秋今天下午下课后一定回去一趟,看看妈妈,顺便帮妈妈将马桶倒了。亚秋撅着嘴说爸爸和爷爷都是封建脑子。

    石得宝还要说什么,上课的铃声响了。

    回家时,石得宝拦了一辆回村里去的机动三轮车,大家都管这种车叫三马儿。石得宝同车上的人一样付了两元钱,开三马儿的人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收村长的钱,伸出的手却比闪电还要快,丝毫没有犹豫。半路上。碰见小严开着拖拉机迎面而来。石得宝正要同小严打招呼,拖拉机忽闪一下擦身而过。他看见挂斗上的躺椅和棉被都不见了。

    “村长,我怎么听说镇里给每个村都布置了一项特殊任务!”开三马儿的人突然回头说。

    “没有哇,我怎么没听说,你倒先知道了。”石得宝有些吃惊起来。

    “你别瞒我,是任务总要往下布置的,不如先吐露一点风声,好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一开会就吵架。”开三马儿的人说。

    这话是实话,每次村里开会分配任务时,家家户户总是又吵又闹,哪怕是多出一块石头也不肯让步。他们担心这回多一点下回就要多两点,再下一回就会多三点。当村长的写保证书也没用,非得当场扯平均不可。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说的?”石得宝开始反问。

    “是丁镇长到车站送客时,同人聊天时说出来的,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开三马儿的人说。

    石得宝不明白丁镇长不让他们说,为什么自己又在往外说。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丁镇长故意放点风出来。

    石得宝想明白后,也故意放点风,说是镇里开会是为了茶叶的事。车上的人一直都在竖着耳朵听,只是没有吭声。听到石得宝一说,他们立即松了一口气,纷纷说自己还以为又有什么任务要摊派下来,如果是茶叶的事,他们就放心了,大不了是为了定明年的特产税,茶叶树就在那儿长着,谁都可以去数有多少棵,想多交办不到,想少交也办不到。

    大家一松气,石得宝心里却紧张起来,他无法预料村里人听说要采冬茶后是什么样的反应。石得宝担心,村里人现在越放松,将来反应越强烈。

    一到家,石得宝就看见石望山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红薯在大口大口地啃着,红的红薯皮和白的红薯浆在嘴角上闪着各自的光泽。石得宝走拢去时,石望山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石得宝被打蒙了,捂着脸下意识地叫着父亲,问这是为什么。

    石望山不说,叫他只问自己的妻子。

    果真问过妻子后才知道,妻子在医院检查后见不是什么大病,就拿了些药自己坐着拖拉机回家。进屋子后她解开裤子坐在马桶上方便,不料起身时人突然昏倒在地上。父亲在堂屋里干着急,不敢进房动手帮儿媳妇一下,只好跑到隔壁喊别的女人过来。

    石得宝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回来时,全垸的男女见到他时,都在捂着嘴笑。

    石得宝心里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告诉妻子,女儿亚秋天黑时可能回来。妻子果然笑了一笑。

    他又将这话告诉石望山,父亲那像麻骨石一样的脸上,也有了些喜色。

    石得宝到菜园里弄了一些菜。正在换季,刚被拔掉的辣椒禾上有不少很小的辣椒。石得宝将这些嫩辣椒摘了一些,又摘了一把嫩辣椒叶子,其余正在地里生长的白菜和萝卜,也一样摘了一些,够炒一碗的。回屋子后,他又捉了一只母鸡杀了。妻子躺在床上叫他杀那只黄公鸡,石得宝没有作声,背地里打的是另一番主意:妻子病了不能吃公鸡,他不能让妻子在一旁看着家里人吃。

    天黑之前,女儿亚秋果然回来了,她一进屋就直奔母亲房里。

    石得宝在厨房里做饭,耳朵却在听她们母女在说笑什么。

    这时,石望山在外面叫来客了。石得宝探头一望,是镇里的宣传干事老方。老方一进屋就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天这餐酒他是喝定了。石得宝心里不高兴,却又没有办法,只好装出些笑脸请老方赏光留下来吃顿便饭。老方说他来找石得宝有事要了解,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必须以工作为重。

    老方刚坐下,亚秋便端着马桶从屋里出来,一步也不绕地擦着老方的身子走过去。

    石望山追出门外,等着亚秋回来后,小声责骂她不懂事,不应该在客人面前倒马桶。亚秋也不争辩,端着马桶一步不差地从原路返回房里。

    隔了一会儿,屋里的鸡肉香味更浓了。

    亚秋钻进厨房,一边同石得宝说话,一边悄悄地拿了一只碗,把锅里煮熟的鸡肉盛了一碗。石得宝只顾埋头往灶里添柴,发现情况不对后,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亚秋端着满满一碗鸡肉,进到母亲房里,还顺手将房门掩得严严实实的。

    石得宝正担心老方敏感到了,老方就在堂屋开口叫唤起来。他丢下火钳跑出去,老方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搁在桌子上,转身走了几步,他才说没有带什么东西来,这点钱留下给石得宝的妻子买点东西补补身子。

    石得宝说,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吗?

    石得宝追到门口拉了几下怎么也拉不住老方,见硬拉不行,就借口说,不是还有事情要了解吗。

    老方说天色不早了,他得早点回去,需要了解的事请石得宝明天上午到镇委会去谈。

    老方骑上自行车毫不犹豫地走了。

    石得宝没有怎么说亚秋。石望山一个人将要说的话都说了,他说亚秋是一碗饭养大的,总以为自己读书多,不懂人情世故,就是要饭的赶上吃饭时主人也得给上一碗,何况老方是镇里的领导。亚秋不示弱,站到爷爷面前,说爷爷和父亲总是对那些人做无原则的忍让,老让他们占便宜,结果是害人害己。

    石望山很生气,就要石得宝的妻子掌女儿的嘴巴。

    亚秋站在那里,拍了两下巴掌,大声说妈妈已打了我,还哭了几声。

    石得宝担心将石望山气出毛病来,就大声喝住亚秋,不让她再闹下去。

    吃饭时,石望山已消气了,他只是遗憾地说了两次,没有个客人,好酒好菜都不香。

    亚秋一回,石得宝妻子的病就减轻多了,晚上睡觉时,她主动抚摸了石得宝几下。石得宝问清她的病是妇科急性炎症,就想起自己每次往妻子身上爬时,妻子总抱怨自己不肯将下身用干净水抹几把。他避开这个话题,将上午镇里开会的内容告诉妻子。

    “天啦,这种逆天的事,亏得他们能想出来!”妻子惊叫道。

    “我们也奇怪,他们在上面怎么能够凭空想出这种鬼点子哩!”石得宝颇有些慨叹。

    “在这些事情上,有些人的确是高水平。”妻子说。

    “他们水平高,也胆大,敢说敢做,可是我怎么开口向村里人说哟!”石得宝说。

    “这种事只要你一做,管保下一回村长就要选别人了。”妻子说。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石得宝有些心烦。

    这垸和这村虽然叫石家大垸,但石姓人口却是少数,主要是一九四八年底当时的国民党撤退时,在这垸里狠狠地杀了许多姓石的人,当时垸里的人都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多年之后,他们才搞清楚石家的一个人在北京做了大官。石望山叫他十三哥。小时候他们常在一起放牛。十三哥给石望山写过一封信,却从来没有回来过。因为这个缘故,石家的人一直当着这个村的头头。但这几年搞选举,同族的总帮同族的人,石得宝当了三届村长,但得票一年比一年少,最近一次,他只比半数多了十几票。

    石得宝一直想到半夜,他听见妻子在梦里还在惊叫着下雪天怎么采茶。他忽然突发奇想,要是今年冬天不下雪那该多好。

    第二天一早,石得宝起来送亚秋上学。

    屋外北风已不再吹了,稻场上很脏乱。石望山手中的竹枝扫帚在清晨的原野上挥舞得唰唰响。

    石得宝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石望山才问石得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以启齿。

    石得宝回头张望,见石望山仍是低头扫地的模样。

    亚秋在一旁撵着木梓树上的一群鸟。

    石得宝又一次望了望石望山,那边的目光并没递过来。

    石得宝刚转身,身后的石望山又说话了,要他不要太忧虑,会伤身子的。

    石得宝没有再回头,叫上亚秋,踩着重重的露水,朝田野中央走去。

    田野无人,几堆已烧了几天的火粪还在吐着清烟,有浓有淡,有轻有重,或细或粗地袅袅缠绕着,凝重的深秋因此透出些许轻盈。

    “爸爸,你是不是有外遇了?”亚秋突然问。

    石得宝吓了一跳。

    “你一定是有外遇了,不然不会这么心事重重。”亚秋继续说。

    “别瞎说,好像一想心事就是在搞婚外恋,我是在想工作。”石得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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