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脸婆又在骂孩子了。
每天都是如此。她一生气便骂,遇到烦心事儿更是变本加厉地骂,心情高兴时那也说不准,只是骂的口气有所缓和。她把骂人简直当成了生活中的最大乐趣,不,是生活的基本需要。如果有哪一天,她家里来了一位亲戚(确切地说,是鲍昭阗的什么亲戚,因为她本人的亲戚是不会上门的),她会感到很不舒服。需要说明的是,他咒骂的对象并非一定是人,鸡鸭鹅狗猪羊猫兔甚至包括家具什物等等都可能成为她骂的对象。只不过这些缺乏意识没有感情的东西的承载体没有人那样直观,因此更多的时候,她所选择的骂人对象还是她的两个儿子,这样承载体就是她本人了。她骂人的内容乍听起来真是丰富多彩,但仔细一品味才知道单调乏味。客观地讲,出自她口中的那类话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骂话,而更接近于一种自我炫耀或者展示。她所炫耀或者展示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她跟一切女人所同样具有的那种最隐秘、最珍贵、最保守、也最能体现女性贞操的生殖器。
如果一个漂亮女人因一时口误而用同样的话语骂自己的孩子,也许那些时常寻花问柳的男人会因此产生许多联想。可黄脸婆却不能。因为她不仅没有一张漂亮的脸,而且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恶心。不知道您是否留意过此类情景:有的人尽管洋洋千言,但听来总觉得字字如玉;有的人尽管只言片语,但听来总觉得废话连篇。黄脸婆即属于后者。
她三十四五岁的光景,长相非常古怪,面黄肌瘦,细小的眼睛里飘游着一种狐疑、妒忌的弱光,太阳穴上生长着一块从娘胎里带来的半个巴掌大小的黑痣,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掌而残留下来的记号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她身居阶级兄妹的行列,本书用“青面獠牙”四个字来形容她的长相丝毫不为过分。
村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叫黄淑花,人们在背地里总称呼她“黄脸婆”在大庭广众之下则称呼她“昭阗家的”或者“昭阗媳妇”等等。黄淑花也读过几年书,只是因为母亲体弱多病,她不得不早早地承担了繁重的家务,而把学业荒废。
她是十八岁那年出嫁的。出嫁那天,她也像村里许多姑娘出嫁时一样,历经了送亲、迎亲、拜堂、入洞房等所有烦琐复杂的程序。洞房花烛之夜,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她无法想象出即将面对她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样子的,也许就像戏里唱的那样美好吧。他会对她好吗?也许会吧。她不敢想得很多,只觉得一想到他就被他知道似的。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思绪总是不听使唤。她还是不停地想呀,想她想到缠绵缱绻的被窝,想到男人的爱抚,想到不久便抱起了白白胖胖的小子她不出声地笑了。她还想再往下想下去,可是盖头被无声地揭去了。屋里漆黑一团。他把她狠狠地抱起来,然后重重地甩在床上。他压在她的身上,一句话也不说,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他喘着粗气,一上一下地做着那事,弄得她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兴奋。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瞬间云消雨住,他一声不吭地穿上衣服,下床就走。她独自躺在床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大概过了很久,他才又回到屋里,把蜡烛点上。她这才看清楚他的脸是清瘦的。他解衣上床,吹熄蜡烛,便动作起来。她隐隐觉得他的爆发力明显减弱。也许是方才元气有所减损吧,她在想。他仿佛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他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全部告诉了他。他呆了。
就这样,新婚之夜,她是在极度的冰冷、孤独、恐慌、焦躁、悔恨、愤懑、失落、彷徨、悲伤中度过的。
从那天起,她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一下子衰微了。婆家的人也把心头刚刚点亮的一点火光熄灭了。半年后,她重新回到娘家。
三个月后,她的第二次婚姻又开始了。
这次,她嫁的是地主的儿子。那年月,像他这样高成分的家庭能娶上媳妇就算不错了,他哪里还敢对女方有太高的奢望?因此过门后,他就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开始她还比较满意,只是到了后来,她发现他不行,便对他丧失了信心。他也很苦恼,因为成分高,白天比一般社员多出很大力不说,晚上还要跟着挨整,等半夜赶回家里,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还能满足她亢奋的**?慢慢地,她开始转移视线了。与此同时,村里的一位老光棍也在打她的主意。两人几番波光流转,终于在一个月黑之夜,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在了一起。有一天,老光棍突发奇想,在家里搞,跟偷鸡摸狗似的,多窝囊,不如在外面玩得过瘾。两人一拍即合,次日便来到了省城。谁知他们事先没有做好周密的计划,仅仅住了十天,盘缠就所剩无几了,甚至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他们不得不退掉最便宜的旅社,栖息在街头。眼看两人变成了叫花子。这时,老光棍想,与其两人同时困在这里等死,不如自己利用手里的这点钱赶快脱身。于是,老光棍采用了三十六计的“走为上”计,可怜的她被孤零零地甩在街头。她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得不走街串巷,流浪四方,却无脸再回婆家。再说婆家见她一去不回,非常着急,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却无济于事。娘家一班人听说姑娘失踪了,纷纷叫嚷着向婆家要人,婆家自然叫苦连天。最后,两家人一起分析她出走的前因,很快把目标确定在老光棍身上。派出所当即传唤老光棍。老光棍虽然生性狡诈,但却贪生怕死,他很快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事后,两家人共同到省城寻找,折腾了半年,也不见踪影。娘家一气之下抛出话来,今生今世只当没生养这个闺女。又过半年,人们在芦花村发现了一位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讨饭女人。几经周折,她终于阴差阳错地跟鲍昭阗结成了夫妻。
她做梦也没想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也配有一个家庭,而且还有一位有学问的丈夫。她丝毫也看不出,高高瘦瘦的丈夫不仅有满肚子的学问,还有一身床上硬功夫。她很应该从今往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数月后随着一男婴的降生,她的不良习气又有所抬头。她认为她既然为鲍家延续了一脉香火,地位就应该高于别人。她再也不为昔日的淫奔生涯脸红了,她倒觉得自己生来就比别人高贵,她很有些飘飘然了,她开始仰脸跟人说话了。然而,事与愿违,她渐渐觉得别人看她的眼神并不是那么热情,甚至有人夹枪带棒地讥讽她所生养的孩子是否属于鲍氏的根系。
命运再一次向她发难。
在一个炎热的夏夜,她携带着襁褓中的儿子,再一次冲出家门。当她踏过那片芳草地,走到一个丁字路口时,她才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冲动,想想也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孩子在她怀里拼命地哭嚎,她彷徨失措地对着明月发呆。忽然她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而且在名字的前面还加上“嫂子”二字。她的眼睛湿润了,因为她很少听到有人叫她嫂子。她知道是谁在叫她了,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模糊之中,她看到鲍福骑着一辆自行车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追来。他快走到她的身边时,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此时他站在她的面前,什么也不说。月光下她觉得他的脸上三分带喜,七分带恼。她此刻真想趴在他的肩头上痛哭一场。她抹了一把眼泪,这才看清楚他浑身只穿一件三角裤衩。他仿佛也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衣着不雅地离开家门的。他没有让她坐在后车坐上,而是让她走在前面,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他们相距十来步远。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只有三个人知道:她、她的丈夫和这个男人。这一夜,她挨了丈夫重重的一拳。
她每当想起这些事情,心中就会燃烧起一股无名之火。她不知道这怒火究竟由谁引起,是命运?是自己的德性?是她第一个丈夫?还是那个该死的老光棍?她怨恨天地对她如此不公,同时又嫉妒那些恩爱夫妻。她每当看到鲍福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带着他的漂亮媳妇驰向田野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由衷地不自在。她真想一把将言桂晴拉下来,让自己取而代之。她越来越对昭阗产生一种落寞感,她觉得只有像言桂晴那样坐在一位处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英俊青年身后,闻着那诱人的白汗衫气味,才不枉做一次女人。她无法将自己的**向任何人述说,只好借骂孩子之故抚慰一下那种扭曲的心灵。
今天上午,她的大伯子找鲍福的时候,她正好出大门。大伯子向鲍福递字条的时候她看得清楚,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晚上的美餐,她馋得直流口水。
芦花村多年来形成的惯例,每当队里有打牙祭的机会,尽管队长一再强调被犒劳的对象只限于出工的劳力,但男女老少总会千方百计地去噌吃一点的。
为了能使晚上吃得更多一些,她把中午饭做得很草率。除了蒸了一锅高粱面馍,她连什么菜都没准备。看到上三年级的儿子和上二年级的女儿放学回家了,她便迫不及待地用骂娘的方式向他们传达了这一消息。谁知儿女们听了,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兴高采烈。她觉得非常委屈,又长吁短叹地骂了一阵子娘。好在两个孩子听惯她不干不净的话语,都不往心里去。
她忽然想到了大儿子,于是嘟囔道:“小冰那个狗日的咋没跟你们一块来?他又到哪儿撒野去啦?真是有啥样的爹就有啥样的儿子,还说他不是鲍昭阗的种儿,不是鲍昭阗的又是哪个龟孙王八蛋的?”
女儿不敢吭声,可怜地望着哥哥。
哥哥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到底死到哪儿去了,你们倒是说话呀?都他娘的哑巴了?”她看到两个孩子都不理她,立时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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