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地一声喷出去老远。他直呆呆地望着悬挂在中天上的半轮明月,陷入了沉思。
忽然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位女子细微而清脆的哼唱声。这曲牌他太熟悉了,因为它本来就出自鲍福之手。曲牌的名字叫斗鸪鸪,是鲍福根据流传已久的天字开门、五字开门等许多曲牌的旋律进一步创作而成的,它描述的是一对鸪鸪鸟月明之夜在树上鸣叫的情景,旋律优美,节奏明快,生动地展现了大自然的动情景观。
鲍福不由得回过头去。然而那女子刚往这边迈动了几步,忽然像发现什么似的急忙缩进了芦苇丛里,声音也随之消失了。他猜想这一定是谁家的姑娘摸蝉摸到了这里,便不再管她,继续对着明月发呆。
“其实这些事儿你完全不用挂在心上。”昭任沉默了很久,终于打开了闷葫芦“但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觉得还得告诉你。”
“什么事?”
“这些天来外界到处都在传,你跟着闹腾的目的就是想当大队会计。依我看哪,你还是拉倒吧,这个差事根本就轮不到你,你不过是替人家瞎张罗罢了。”
“为什么?我干不了?”鲍福惊讶道。
“这倒不是,凭你的能力,莫说大队会计,就是公社会计也把里攥。只是没人会为你出这把力。别的不说,就是昭珙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就因为学湘的事儿?我早就说过,这事儿怪不得我。”
“他咋会那么小心眼儿?这跟学湘的事儿没有任何牵连。”
“那又是为了什么?”鲍福迫不及待地问。
“你想过没有?咱们芦花村从古到今,姓氏繁多,却只有鲍、冯、文三大姓氏在村里能吃得开。鲍氏虽然人口最多,但另外两姓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目。这几年村里发生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仔细考虑一下,都是冯文那边的,这就是说冯文两家看起来好像风平浪静,实际上到处都是漩涡。他们乱自有他们乱的根源,他们从老辈里就乱。但话又说回来,他们再乱也不敢乱到咱鲍家的这一亩八分地里来。在咱们芦花村各姓都有几个不好惹的,有的是明摆着的耍无赖,你一眼就能看得清;有的是一辈子都躲藏在阴沟里指手画脚,你根本就看不清。这两种人无论冲着哪一种你都会落得个不安静。上头老早就看透了咱村里的这种局面,所以在安排干部的时候,经过通盘考虑之后,才决定各姓安排一个比较得力的人。你看冯保才他没大本事吧,可是一旦换了另外的人,冯家那边若有个风吹草动,就很难收场。再看看文圭汝吧,现在有些人对他恨之入骨,有的甚至想整死他,但中间却有人在保护他,如果不是那样,他在台上一天也呆不下去啊。现在不要说冯保才文圭汝有人想盼着他下台,就是鲍昭珙也早就有人打他的主意了。退一步说,三个老头子同时被换下来,让三个年轻人顶替他们,到那时村里会安静吗?依我看来,村里会更乱。我说这话你可能不信,那你就回过头去看看文革前期那阵子吧,那时文圭汝被批斗得还轻吗?差点就被斗死了,难道那时候就没人想替换他?肯定有啊,那他为什么没有被换下来?如果都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他一百个文圭汝也早被换下来了。咱芦花村虽然不大,可里面的水深着呢。你现在不是要取代冯保才吗?那只有先把鲍昭珙赶下台去,你赶得动吗?”
鲍福听了,浑身都凉了。他不明白这位老大哥为什么一出口就把事情说得那么骇人听闻,你难道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但细想想,又觉得句句在理。
昭任说了这么一会子的话,竟然忘记照看自己的羊了,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少了一只,于是说:“我的羊啃饱了,自己回去了,我也该走了。”
鲍福没有吭声,他也根本不知道昭任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只一味地陷入了沉思。他在想,难道昭阗真的在打昭珙的主意?这也说不准,他本来就是阳里一套阴里一套。这些年来只是看在邻居的份儿上不肯捅破罢了。那么他既然想当支书,又为什么要拉着我挑战会计一职呢?他越想越糊涂。
“鲍福哥,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呀?”
鲍福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回头一看,是一位女子正翩翩向他走来。人未到,就远远地飘来了一股香气。鲍福这才想起,刚才哼曲子的姑娘原来就是她,于是便说:
“哦,是翠莲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摸蝉摸过来的呀。”
“难得你能有这样的雅兴!怎么样,运气还好吗?”
“托你的福,还行。”说着,她在鲍福对面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小心你的裤子,草上不干净。”
“没事儿,裤子该值几个钱!”
“呵,挺大方的。”
“别小看人,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大方呀?”
“怎么会呢!”
“刚才我一听到羊的叫声,就知道你肯定又坐在这儿了。”
“是吗?那我刚才一听到哼曲子的声音,就知道你走过来了。”
“真的?”翠莲刚要激动,却忽儿醒悟过来“你在骂人,真坏,我打你。”说着,真的起身动起手来。
鲍福一边阻挡,一边求饶:“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的,请放手吧。”
“放手可以,那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说吧。”
“说说你在剧团里的时候,外面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在追求你,你是怎么对付她们的?”
“别听他们瞎说,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怎么没有?我听说有一个姑娘因为得不到你,后来都急疯了,你说,这是真的吗?”
“她疯没疯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我又没去看过她。”
“没良心,人家想你都想疯了,你却不想着看人家一眼,这太不公平了吧。”
“照你这么说,有那么多的女孩子都喜欢我,我都应该去看看她们了?”
“依我说呀,你应该这样做。”
“那你还让不让我活呀?”
“你活不活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儿,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你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就那么平白无故地受折磨。”
“那要是我白天黑夜里想一个女孩子,可她却不愿意理我,我应该找谁评理去?”
“那要看你想的是谁了?要是想那坏女孩,活该你受苦。”
“尽瞎说,我想那坏女孩干什么?”
“那你想的是谁呀?”
“谁也没想,我不过打个比方。”
“想了,你肯定想了。她是谁呀?”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到底说不说?”说着,又摆出一副要动武的架势。
“你要再这样胡闹下去,那我可要吓唬你了。你看,那芦苇丛阴沉沉的,多害怕!说不定那里面会有个妖怪什么的。你知道那妖怪长得什么样吗?灰鼻子,兰眼睛,耳朵像算了,说出来会把你吓死的。”
“我不害怕。妖怪真的来了,大不了咱来个‘英雄救美人’呗!嘻嘻嘻”她捂着嘴笑了一阵儿,索性躺在草地上大笑起来了。
“什么逻辑呀?‘美人’还说得过去;‘英雄’嘛,就差之千里了,我看妖怪真要是来了,说不定还会来个‘美人救英雄’呢。”
“美人”用来赞美她的这两个字,她听得多了;然而从鲍福的口里说出来,而且表达同样的意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心里一阵阵激动,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她只想尽情地回味一下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字。
夏日的风从树叶间流淌下来,把低矮的草丛整个地洗了一遍。
她躺在草地上,就像躺在了小溪里。溪水冲刷而过,她的周身都是畅快的。她时而闭上眼睛,她要把这无尽的畅快融入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她时而睁大眼睛,她不能让这美好的时光从眼底消散。她仿佛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风儿是这样的凉爽,野花是这样的幽香,鸟鸣是这样的婉转,苍穹是这样的深邃。而她此时最想感谢的还是当头的那轮明月,因为有了它才有了今夜,才有了她跟她天天想夜夜念的人儿所共同拥有的这片时光。然而她忽然发现,今夜的月亮并不是圆满的。她正为此而惆怅,却忽然想起东坡老人的话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是啊,古人都不能做到尽善尽美,我又能怎么样?正因为有了缺失,才有了思盼,才有了爱和恨。她忽然又对那半轮明月好感起来。
“翠莲,快起来吧,人都走了,地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我们也走吧。”
“你就不能再坐会儿吗?”
“你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躺在草地上,你就不怕着凉?”
她忽然坐起来,泪水顺着两颊不停地流淌下来。
“你哭了?”鲍福心疼地问。
她不回答,任凭泪水泉水般地流淌。鲍福递给她一块手绢。她接过来,却不去擦泪。停了许久,她才哽咽着说:“告诉我,我真的美吗?”
鲍福意识到一种久违了的诱惑已经向他降临。但他不得不说:“美,我什么时候说你不美了?”
“你说的是实话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你喜欢我吗?”
“翠莲!”鲍福带着嗔怪的语气说。
“回答我。”
“翠莲,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他很为难起来。
“我当然知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
“那你为什么对我一点儿都不好?”
“翠莲,你在瞎说些什么呀?我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别装蒜。”
“翠莲,天都这么晚了,我们该走了。”
“我就不走,我非要你陪着我。”
“你要不走,那我就一个人走了。”说着,真的要走。
“你要走,那我就一头撞死在那棵树上。”说着,真的向那棵树走去。
鲍福急忙把她拽住:“你这又是何苦啊?”
“别管我。”
“你听我说”
“我什么都不想听。”她紧紧地抱住他,一刻也不松手。
“可你毕竟是妇女干部呀,这样会毁了你的前程的。”
“只要你对我好,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可我不能啊,我跟桂晴是发过誓的。”
“如果她背叛了你呢?”
“那我一切都听你的。”
“你真的就坐怀不乱吗?”她向他的下身摸去“你已经动心了。”
“好妹妹,别这样。如果咱们俩真的有缘,那就等到来世做一对好夫妻。”
“我不相信来世,我就要现在,你知道我喜欢你都喜欢到什么份儿上了吗?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使劲地敲打着他的胸脯。
“好妹妹,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喊:“鲍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