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揍了他们一顿。”梓娴归来,却也不曾回到马车之上,仅是站在霖安身前,对着他微笑瞧看。
“哦...有劳梓娴了。”霖安有些意外,并非是意外梓娴揍人的举动,而是意外梓娴在揍完人之后,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站在自己,毕竟...梓娴的罪孽之形,霖安是见过的,从那满手血腥的模样来看,不杀人,就是一种良善。
“人...是我揍的,也是我想揍的,与霖安无关,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与霖安没有半点关系。”
“嗯,我知道了。”
梓娴笑言,霖安却是迷茫,迷茫着梓娴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但也仅是觉得梓娴这么说、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而且虽然嘴上说着知道,但心里却并未这么想,而是觉得...无论梓娴做了什么,或做错了什么,他这个做兄弟的...都要去扛。
得到了霖安的回答,梓娴便离去了,不知去往了何处,似是回到了浮淤巷中,看上去就像是...不做工了,或者说...来李家做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三只废物没了踪影,不知是被梓娴修理的太狠,还是觉得脸面上挂不住便归家去了。
本有六人的马车,仅剩下了霖安与润玉,而驾车的活计则是落在了霖安的肩上,而搬运货物的辛苦,也要由霖安承担大半。
“很辛苦吧?”润玉依是坐在马车之上,不过却是看着霖安那驾车的背影,轻声而问。
“为什么会这样想?”霖安不曾回首,仅是看着繁华且熙攘的长街,背对润玉反问。
“也许这是两个人的活计,但始终都是你一个人在做,我在与不在,似乎没有什么区别,或者说...若是我不在了,仓库里的管事还会派更能干的人前来。”润玉垂首,颇为惭愧的看着空荡荡的马车,也是颇为懊恼的看着自己那瘦弱且娇小的双手。
“我走在长街之上,遇见了一个能够结伴同行的人,而那个人也许并不像我想象中那般完美,但我也不曾去介意些什么,因为我知道...其实我也并不完美。”
“可是我太没用了...”
“谁又何尝不是呢?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是没有什么本事的百姓,都是在寒凉人间苦苦挣扎的生灵,谁...又能比谁强上多少呢?”
“可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与其相互为难,不如相互取暖,而且就在不久之前,我不小心折断了我的腿,那时的我狼狈极了,不过庆幸的是...有人赠我代替腿足的拐杖,也有人为我指明前进的方向,有人赠我良言善语,也有人给了我向人间苦难反抗的力量。如今我也许依旧弱小,但也丝毫不碍我去做...”
“做什么?”
“将你这后来之人照顾好,并在此间驱散一丝微不足道的...寒凉。”
润玉沉默,似是不知霖安在说些什么,不过在感受到话语中的温柔之后,似乎又什么都懂了。
“我娘说...出门在外要靠朋友。”润玉笑言,也是与霖安相识以来,第一次展露微笑。
“出门在外,要靠的还是自己。”霖安回眸,看着车上傻笑的润玉,似是看到了往日的自己,最起码那能力不足、世事朦胧的模样,与当初山村中的自己,并无太多不同之处。
马车停驻,归于仓库,时间也仅至晌午,虽然云堇在仓库中准备了远称不上丰盛的午餐,但无论是霖安还是润玉,都不曾在此享用。
润玉归家找娘亲去了,似是迫切的想要将他交到朋友的消息告知给娘亲。
霖安归家找梓娴去了,似是迫切的想要知道梓娴临走前所说之言有何含义。
不知润玉是否顺利的归于家中,但霖安却是于城门前遇见了邻家的少年,或者说是邻家的祸乱之源...遇安。
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也未曾得见在外归来的霖安,仅是走入了那阴冷的城门洞,且是去往了碧霄城外。
城外采莲人无数,却也难掩少年身上的孤独,在霖安出城之际,他已是独立于碧水之中,踩踏着泥泞、忍受着寒凉,微微侧首向西遥望,纵是不问,也应知其所望。
“你明知她不会归来,又何必在此苦苦等候?”霖安立身碧水河畔,看着遇安那孤独的背影轻声而问。
“我仅是想要知道她为何离去,也许只要弄清,膛中便不会再隐隐作痛。”遇安回眸,正对岸上霖安轻声作答。
“那你想通了么?”霖安再问。
“也许...若能绽于水上,呈现出美丽的色彩,任谁也不愿藏身于淤泥之中。”遇安侧首,看着河水中的莲花轻声而言。
“人各有志,难以强求,人们注定无法让他人,活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霖安劝说,希望遇安不要太过于执着。
“是我过于执着?”遇安反问。
“也许你仅是错把心中的美好强加在一个本不属于你的女子身上。”其实霖安也不敢断言自己所说是否正确,毕竟年岁尚稚的他,对于男女之事本就懵懂。不过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遇安也好、祸乱之源也好,都是过于执着了一些,也许执着一些没有什么不好,但过分的执着往往会转变为偏激。
“如果人人都是水上莲花,或者人人都成为淤泥中的莲藕,也许便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遇安侧首,虽是看着盛开正艳的莲花,却是说着众生平等的话,在加上此刻这过于执着的模样,似乎并不难以猜测,接下来他会做些什么。
“人...生而不同,且因成长的过程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模样,而且就算是莲花与莲藕,也不会于同处绽放,也不会深藏于同处,只要存在...便一定会有差异,并且通过这份差异,来分出个高低美丑来。”霖安侧首,亦是对着水中莲花而言,言辞之中不闻多少轻柔,有的仅是惆怅。
“人...真是奇怪。有些人生而即在水上绽放瑰色,有些人生而即在淤泥之中不见天日。可莲花与莲藕本就是一体而生、相辅相成,怎就有了高低贵贱之分呢?”遇难不解。
“莲花与莲藕本无高低之分、亦无贵贱之别,奈何下贱之人总是喜欢对比,并通过对比而出的胜负,来制造优越感,从而让自己感受到巨大的欢愉。”霖安垂首。
“我不应该通过自己来左右他人的思想与行为,但我一定要做些什么,让那所有人都成为那莲花绽于水上,让他们变成没有高低贵贱之别的相同模样。”
“为什么要做么做?”
“也许只要这样,世间便不会再有痛苦。”
霖安有问,但遇安也仅是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膛轻声而言,依旧没有喜悲,但没有喜悲的,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那你想好怎么做没有?”霖安有问,且是想起了金陵城那场寒雪所带来的苦难。
“还没有。”
“可不可以不做?”
“为什么不做?”
“为了让碧霄城处于安稳。”
“我来这里已经有了些许时日了,在这段时日之中,我什么都没有做,碧霄城便处于安稳之中了么?”
霖安沉默,无言以对,正如遇安所说那般,他来到碧霄城已经许久,就算什么都没有做,碧霄城也不曾得到安稳。
遇安转身上岸,亦于霖安身旁缓步走过,而霖安也是转身,与他一同回到了浮淤巷中,且是来到了他的家中。
家。
仅有十余丈,很是简陋,床靠南墙,灶在北角,唯一套老旧桌椅在中,尚有些许杂七杂八置于门后。
虽然简陋的紧,但对于浮淤巷而言,却也寻常,不能说巷子里的千家万户皆是这样,但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虽是寻常,却也有着让霖安感到意外之处,便是房屋之中已是积满了尘埃,似是许久都不曾有人居住过,也是很久都不曾有人打理过。
纵观房间之中,唯有灶台、桌椅之上没有尘埃,除此之外尚有两排脚印,呈现于满是尘埃的地面之上,一排自门前通往灶台,一排是于灶台通往桌椅之旁。
两排脚印一去一返,似是在说,这间房屋仅是遇安吃饭的地方。
侧首再看尘埃满覆的床铺,却也不知是遇安无需睡眠,还是并不睡在此处。
遇安入门,走在脚印之上,至灶台之旁方才回首,看着与自己一同走入家门的霖安,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你来这里多久了?”霖安有问。
“似是许久,也似片刻。”遇安有答。
“为什么这么说?”
“就像飘雪落地而消融,在人们看来那是短暂的过程,但在落雪自己的眼中,那也许就是漫长的人生。”
“每天都是如此?”霖安不是很懂遇安所说,不过却是垂首,看着地上的两排脚印不解而问。
“其实无论是我还是遇安,都不想这样,也许我们追寻的是自由,但在我们得到了自由之后,却也依是活出了日日如一的模样,也许这就是...万能的命运。”遇安侧首,亦是看着地上的两排脚印轻声而言,也许那不是他刻意走出来的,但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命运刻意的安排。
“也许只要你愿意,便可以改变这所谓的命运。”霖安垂首,看着地上的脚印轻声而言,似是觉得...走到脚印之外的尘埃之上,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也许你是对的,最起码在这一刻抬起脚步并不困难,但你也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件事都似抬起脚那般简单。”遇安回首,轻声而言,似是在说命运,似是在说霖安。
霖安沉默,依是无言以对,也许在这一刻他在回想,回想往日金陵城中发生的一切,也在回想夏寒的故事,似乎正如遇安所说那般,能够改变的似乎称不上是命运,而真正的命运根本就不会为人所动,或者说...这所谓的命运,仅仅是失败的说辞,而得到胜利之人,素来不会将命运二字挂在嘴边。
遇安不曾再说些什么,仅是于空无一物的锅中捞出了煮熟的莲藕,且是顺着地上的脚印走到了桌前。将碗筷置于桌案之上,自己则是坐在了桌前,倒也不曾动筷,仅是垂首,用着狭长的双目,对着碗中的莲藕瞧看。
“为何不吃?”霖安依是站在一旁,亦是站在那排脚印之旁,对着遇安瞧看。
“我也想知道,她...为何不吃,且是从来不吃,亦是素来不吃。”遇安轻抚膛前,似因碗中莲藕以及霖安所问,再一次感受到了隐隐作痛。
“吃与不吃的理由有很多,但无论理由为何,一定与你想象中的答案不同。”不知遇安口中的“她”是在指谁,不过此刻霖安却是开口,轻声而言。
“何意?”遇安有问,似是不知霖安所言。
“也许不是吃与不吃的问题,仅是喜与不喜的问题。世人常言,欢喜者食苦如饴,厌拒者食饴若土,也许她不吃的原因,仅仅是...不喜。”霖安垂首,亦是看着碗中莲藕,虽是猜测之言,但见到过夏寒过往的他,猜测的也是八九不离十。
“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这莲藕?”遇安依问。
“也许...仅是不喜欢这不尽人意的人生。”霖安有答。
“人各有志?”遇安不曾看向霖安,仅是侧首看着霖安身后那阴暗的角落,而狭长双目之中的双瞳,也是随着脑袋倾斜而垂至眼角。
“人各有志。”霖安不曾否认,也许稚年的他不懂男女之事,但纵是年少,也该清楚...人与人不同,各有各的选择,有些事注定强求不得。
啪!
本是平静似水的遇安,不知为何却是忽抬手臂,将身前桌案之上的碗筷扫落在地,亦使其中的莲藕洒落一地。
霖安皱眉,看着遇安出而未收,依是悬于半空的手臂。
遇安侧首,亦是看着自己那出而未收,悬于半空的手臂。
“为什么?”遇安开口,且是对着自己的手臂轻声作问,却也不知是在问谁,也许是在问自己,也许是在问霖安,也许是在问...真正意义上的遇安。
无论是在询问谁,问题,终究要有一个答案。
遇安无言,遇安不解,能够回答问题、给出答案的,也仅有霖安一人。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一道过不去的坎儿,在旁观者看来,那应该是轻松便可跨越的坎坷,但在当局者来看,坎坷似若山岳,亦似江河,有人穷极一生方才跨过,有人则是选择绕路而行,使这道坎坷化作永远也难以忘怀的过往。”
“那...我应该是跨过,还是绕路而行?”
“这...应该由遇安自己来选择。”
“遇安已经无法做出选择。”
“你不愿离开他?”
“是他离去,我才到来,往日的白鹭,也是如此。”
霖安本想在说些什么,最起码也要让遇安打消那让世人皆为莲花、莲藕的想法,但话尚未想好,便听到房间之外、小巷之中,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