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该不会是小狮子吧……”
枫灵方才只注意了他们的动作,并未仔细打量驾车人的衣着,经怜筝这么一说,才发觉确是如此。
她沉默合眼,头脑中将锁链环环相合,忽然间,原来混浊的感触变为了一片清晰——“原来如此。”枫灵双目张开,轻轻颔首。
怜筝不明就里:“怎么了?不会真的是他吧……”
枫灵却不回答,蓦然问道:“怜筝,紫金宫是圣上登基后为国师修建的,你去过紫金宫么?”
怜筝莫名其妙,老实答道:“小时候随父皇去过几次,据说是依着异域风格建成的。它不像一般房屋错落建筑,而是浑然一体,房间相连,如同馆阁。其间鬼气森森,总是一片黑乎乎的,成天到晚都燃着烛火。”
“呵,这倒是符合佛家修行之说。先经地狱,方能飞升天堂。”枫灵笑得温婉,起身抖了抖衣摆上的枯枝,伸手将怜筝拉了起来,“我知道了。”
“你说的什么呀……”怜筝迷迷糊糊地被枫灵拉起来,手里被交付了一件东西,她低头一看,正是齐恒送与杨枫灵的□□。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枫灵捉过她的手,合在□□把上,轻声嘱咐道:“国师的计划我大概明白了,明日延寿台必有大事发生。前夜里你不是要我给你些事做么?这□□是尤晋加以改良的,可以连发。你拿着这□□,要寸步不离太子妃左右,保护好她和洛儿——还有你自己。”
怜筝急忙道:“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国师到底要做什么,我想帮你——”
“明姊姊的身世是太子的一处硬伤,洛儿亦是太子顺利即位的重要筹码。国师若是发难,必然冲着这二人。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许离开延寿台,竭尽全力保护那两个人。我亦会留在此处保护你们——这便是我交与你的任务,也是你能最大帮到我的地方。待重阳之战了结,你带着□□来找我,若是任务完成得漂亮,我与你论功行赏。”话说到最后,已然有了几分玩笑意味,好缓解怜筝的紧张。
怜筝愣愣看着枫灵不容置疑的眼神,眨了眨眼,忽然明白过来,胸中油然生出了满满当当的胆气,她一只手攥紧了□□,另一只手抽了出来,将绵软的手心压在枫灵冰凉的手背上:“好,我听你的——功成之后向你讨赏时,你可不许吝啬。”
枫灵笑而不答,将她扶上了马,二人策马回城。
途径右相府邸,怜筝“啊”了一声,叫枫灵停下。枫灵不解其意,却还是随她一同下马,二人入府拜会右相。恰巧,秦圣清也在府上造访。老丞相以及丞相公子曹陵师正和他在正堂议事,听闻公主和驸马前来,三人起身迎接时,都有些惊讶。
枫灵没料到秦圣清亦在此,看到时就已经有了几分不自在,又是突然造访,本就没什么缘由,寒暄之后没什么可说的,一时尴尬,只得说自己方才看了延寿台回来,顺路看望右相。
一提起延寿台,右相曹庆仍是气愤难平,大叱荒唐,崇道炼丹也就罢了,公然信奉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实在有辱国体。一些逾礼的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公主在此,连忙起身请罪。
怜筝上前扶他坐好:“相爷莫忧,本宫以为,你说的都对——不过延寿台已经建好,明儿个便是大典之日,多说无益。”
曹庆叹了口气:“老臣老了,无能无力了……”
怜筝笑着陪他说了几句话以示安抚,随后拉着枫灵告辞离开。
来去匆匆,不仅右相一家觉得奇怪,枫灵也是一头雾水。
城中不便纵马奔驰,枫灵牵马缓行,怜筝紧跟了几步,拉着她的手比肩前行,状极亲密,送她们出门的曹陵师和秦圣清面色俱是一沉。
她们自然对此没有察觉。
“看来那个戴面具的不是小狮子啊……”怜筝自言自语。
枫灵语塞:“谁说那是曹大人了……原来你来到丞相府里只是为了确认此事……我知道那人是谁,为何方才不问我?”
怜筝嘿嘿一笑,没有把心底怕她误会的实话说出来,倒是想起了秦圣清,皱眉道:“我觉得秦大人看你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也觉得。枫灵没有搭腔。
“他和曹姊姊下月就成婚了。”
“嗯。”
“你不吃醋么?”
“……我哪儿有那么多醋要吃?”
“欸,说起来,芊芊和濮历沐似乎也定在年末成婚,说是守孝期过了……”
怜筝赶紧扯了别的话题,一路谈笑着地走回了宫。她实在是兴奋难抑,也忘了去御马监查问她那“识途”的老驴是否归来。彼时彼刻,她满心满脑所想,都是明日激昂的急战,以及,杨枫灵自信满满的笑颜……
因为三更便要随皇室起行前往紫金山,驸马留宿宫中,夜里又到了绍乾殿寻齐恒议论明日的计划,并告诉他自己的揣测。听着枫灵言语,齐恒一阵阵惊心,失声道:“驸马,若是旁人向我说出这番想象来,我不是当他疯了便是当他傻了。若是国师真的是大费周折地如此做了,我亦觉得他离疯傻不远了!”
“殿下,国师本就是以长生之名一步步上位,臣以为,他真这样做,也不过分,”枫灵从容反驳,“若殿下心存疑虑,依原策行事也可。”
齐恒踌躇起来,忽然转了话头:“杨枫灵,这几日你有没有想到是谁向我告密说了你的身份?”
枫灵恭谨施礼:“民女愚钝,实在想不到,但肯定不会是国师一派的人。这人如此含蓄地只写了‘女驸马’三个字,而没有用‘混乱朝纲、十恶不赦、牝鸡司晨’之类的字眼,恐怕只是想提醒太子小心提防民女,没有别的意思了。”
换言之,对君无害,不必再挂怀了。
齐恒松了松捂得严实的领口,鼻间轻轻哼了一声:“我信你,便依着你改易策略吧。”说罢,复又抬头打量枫灵清秀俏丽的面庞,暗暗一叹:
“杨枫灵,可惜你是个女子——万幸你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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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计划又要改?”爱笙讶然,面露难色,“我的易容术不好……”
“不需要太好,台上台下、山上山下相去甚远,看不真切的。”枫灵却是不以为意,对镜摘下面上假髭,以清水洁面, “我也只是学了些皮毛,何况那时大多人都是只认衣衫不认人,不妨的。”
爱笙只好点头应下,抬头看向枫灵,见她除去妆粉后较之白日,又白皙细嫩了几分,不禁恍惚:“主子这易容藏形的日子,终于也是要到头了。”
枫灵放下手中湿了的巾帕,倦眼微阖:“是啊……”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忽又想起别的事来,道:“明日黄昏之前可千万别在怜筝面前流露出这意思来。”
爱笙一愣:“少爷你……没有告诉公主全盘计划?”
“我交给她的唯一任务的实质是,自保。”枫灵目光游移,飘向流筝宫寝殿方向,眼光流转,眸色深沉了几分,“让我了无牵挂,也确实是她最能帮得上我的地方了……这场纷乱,是我设计挑起来的,从开始到现在,我仍是不想让她牵涉进去。”
爱笙缓过神来:“你还真是,把怜筝公主当孩子来……宠。”她小心绕过那个“爱”的字眼,低下了头。
枫灵假意没有注意到爱笙话中深意,低头摆弄跟前的东西,继续说道:“虽然明日你所在并非真正战场,但毕竟凶险,为防备龙卫军里有细作,你也得多加小心,不如把我的金丝甲卸了给你吧。”
爱笙无奈笑道:“少爷,你自己更为危险,又何必说这种傻话。爱笙知道该怎样做——对了,田谦说,南国来了消息……”
枫灵动作一滞,目露探询之色,看向爱笙,等着她说下文。
“苏爷那边的回报——她不肯醒……”
不肯醒……
身体里的某处抽痛起来,枫灵牙齿轻合,咬紧了下唇,很快,口腔里溢满了血腥气,方才艰难开口:“知道了……三更起来准备,我去就寝了,爱笙也早睡吧。”
她起身走向寝殿,轻轻揉着左边肩膀。
你怎么就不肯醒……惜琴……
枫灵仰头望天,漆黑一片,唯能看见,东方的一点亮色,幽幽莹莹,宛若笼着宫纱的灯笼,飘浮空中。
“马上就可以结束了,马上……”枫灵痴痴看着那点亮光,目光扫过流筝宫宫壁飞檐,一如她第一次来此的那个夜晚,静谧优雅;却又不是她两年前来此时候的模样,冥冥之中万事更变。宫室年年刷漆抹浆,修葺翻新,才能至今仍保持着富丽堂皇。
“物我皆非……”她踱着方步,悄然进了寝殿,见窗前帐帏已经放下,怜筝公主就寝了。
她步入重帏,轻轻掀开床前帘幕,静静打量床上的姣好面容。怜筝睡得安详沉稳,只是——怀里抱着□□。虽然知道没有装填弹药,枫灵还是吃了一吓,哭笑不得地小心抽出□□,放在一旁:“多希望你还是如两年前那般无忧无虑……若能永远如你六岁那年天真烂漫,又该多好……终究是我不好……”
枫灵弯下腰来,探身前倾,在怜筝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个盛夏,怜筝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怜筝于睡梦之中受到惊动,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转过去,蜷起了身子。枫灵身子一僵,呆立片刻,见她确实没醒,才轻手轻脚躺下,疲乏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觉得唇上有温热的触碰,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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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半,紫金宫里已然奏响了皇皇中正雅乐,向皇帝通告九九重阳的到来。皇帝和云妃起身沐浴更衣,用过早膳,顶着深秋黎明的清寒乘龙辇上山,直至主峰峰顶。齐公贤和云妃下辇步行,向着延寿台叩拜,随后亲自踩着一级一级的台阶,登上九丈九高的延寿台,于龙椅上坐下。二十里外一条不甚分明的亮线说明龙卫军依然在那里守原岗,保卫皇帝和众臣。
破晓之时,齐公贤已然看到了山下人头攒动的朝臣行来的队伍。打头的一支仪仗乃是皇室宗亲,他眯着眼,试图分辨出齐恒的身影,却瞧见了驸马一身暗红色的丞相官袍——皇族子弟皆穿玄服麒麟纹,驸马这一身暗红,在这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竟然是格外的显眼。后面的一辆辆马车迤逦随行,应该是皇族女眷。马车之后,是众臣步行而来。皇子下马,女眷下车。
卯时,太阳从东方升起,自他背后射出万丈金光来,礼乐奏鸣,群臣于主峰下伏倒,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万岁”声。
齐公贤站起身来,走到台前,一挥袍袖——
“众卿平身——”
大典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