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把你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或许只有那样,你才会愿意直面我们之间的困境。”她苦笑,抿了一口茶,“哪怕是我先喜欢上了你,能把一个女儿家逼到这个份上,你也算是真够可以的了。”
“武云起,你的勇气呢?你的担当呢?你心中的那个天下,里面没有我吗?”
“是我对不住你。”武云起静默无言,良久涩然道。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蒋凝秋摇头,“我今天也不是来谴责你的,而是要让咱们两个有机会坐在一起,以成熟的成年人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殿下说你有顾虑与苦衷,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武云起没有马上回答。青年凝视着茶杯上方袅袅升起的雾气,神情一瞬间有些幽远。
“韦、武二姓是世交,据说祖上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后来为了避祸而改名换姓,隐居乡野。到了我父亲这一辈,虽然一直坚持诗书传家,却与寻常的平民百姓已没有任何区别。韦氏先祖曾做过大理寺卿,平日除了断狱判案之外,最爱命理卜卦之术,隐居后竟是也作为一门家学渊源,代代传了下来。”
他似乎说起了毫不相干的话题,但蒋凝秋没有打断,耐心地在一旁听着。
“家母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之际,家父曾不顾韦伯父的劝阻,坚持要他为腹中孩儿算上一卦。”武云起的口吻平静中透着冷淡,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谁料那卦盘上所显示的,竟是天生孤煞之相。”
“‘生而克母,少壮克父,亲近之人不善终者十之*;一生清苦,劫难无数,活则孑然终老,死则身首异处。’这便是那判词,而后母亲难产而亡,父亲在七年后也横死于战乱,都是确切发生过的事情。”
听到最后四个字,蒋凝秋的心猛然一紧,手不禁攥成了拳头。“……我不信怪力乱神。”她最终说,但其中有多少是逞强的成分,自己却是心知肚明的。
若无神明也无命运,又哪儿来的和这人的前世注定?
“我不信天生孤煞之说,可我信那判词。”武云起转过脸来,直视入她眼中,“凝秋,我此生唯一夙愿,便是以毕生所学辅佐明主,重铸盛世。这条路并不好走,前路漫漫,险阻重重,光明不知在何方,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实现。我曾以为自己可以为此做出任何牺牲,身家性命,后世名声,只要能得偿所愿,全部抛弃也在所不惜。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宁愿你如今伤心一时,也好过将来孑然半生,甚至是受我连累。不是我心中的天下没有你,而是我不敢保证……能活到那个时候,可以与你,并肩看到那片天下。”
蒋凝秋曾听过武云起以各种各样的语气说话,冷静的,镇定的,郑重其事的,掷地有声的,带着微微笑意或无奈的,甚至是冷然的,急切的。但却从未有过任何一次像现在这般,轻描淡写,却又凝重得恍若实质;声音极力想要做到坦然,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听在耳中,觉得眼睛发胀,鼻子发酸,喉咙发堵。胸中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强烈激荡着,仿佛要冲破骨骼皮肤血肉的束缚,喷薄而出。
“你真傻啊。”蒋凝秋喃喃道,“武云起,你真傻啊。”
说着,她将那杯已经半凉的茶端起,如饮酒般一饮而尽。
“最先见到你的人是我,和你一起在厉州行动的是我,将你引荐给殿下的是我。”她将杯子重重放到桌上,“你以为我不懂你吗?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抱负吗?你以为我没有在为了同样的目标努力吗?我的丈夫不是太子,我的表弟不是储君,我与东宫没有血缘与姻亲的牵扯,你以为我将整个勇烈侯府绑在太子的战车上不说,还要冒着性命危险东奔西走,所期盼的便是安逸优越的生活吗?”
“你以为我连有朝一日为理想而殉的觉悟都没做好,就想要和你在一起吗?那你觉得你吸引我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你就不能乐观一点吗?就不能……去想象一个我们可以并肩而立的天下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哽咽。蒋凝秋偏过头去,用袖口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听着她这一串连珠炮般的质问,武云起的神情从最初的惊诧,到无措,最终化作了深深的歉疚。
“凝秋,我……”双唇翕动着,他的五指张张合合,却不知要说什么。往日的千般口才,万般智谋,在这一瞬间仿佛都鲁钝得不可救药,竟让他搜肠刮肚,都找不到半句可说的话。却见对面的女子猛地转过头来,眼睛虽然微微发红,神情却透着令他无法忽视的坚毅决然。
她伸出一只手。
“你不是最爱赌吗?”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开口,“那我就用这一辈子做筹码,来陪你来赌一局大的。赌上天不会提前收走我们中的任何一人,赌数十年后,你我都会仍然活在这世上,都会亲眼见证你心中的,也是我心中的那片天下。击掌为誓,今生不悔。武云起,你敢不敢?”
外面的街道热闹。楼下的茶堂喧嚣。一片安静的室内,终于响起了三声清脆的击掌。
第三下,手掌没有分开,顺势十指交扣,紧紧握住彼此。
投在墙上的影子,渐渐由两个合成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