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妹两个作别后,姜小娥自个一人回的家。
陶氏并不知她去了何处,只当两个小姑娘是去逛集市,这将近一个时辰才回来,心下难免是既担忧又不悦:“这是上哪去了,外头就那样好,野到这个时辰才回来。”
正是午饭时间,饭菜都已摆上桌案,陶氏便坐在主位沉着脸等她,至于庄明媛与琼珠,则一个在下首边安静坐着,一个立在对方身后。
姜小娥自觉理亏,微微垂了脑袋,上前小声道:“娘,我再不敢了……”主要是去时没选好时辰,白白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表哥,不若也不会耽搁这样久才能家来。只理在这,她却不敢说。
陶氏冷哼一声,盯着她发红的双颊看:“还不照实回话。”
“就在各样铺子上逛了逛,阿葭买了些胭脂水粉回去……”看一眼一旁坐着的庄明媛与琼珠,她便觉着有些丢脸,故意带着些哭腔道,“娘,稍后再问吧,我饿了。”
陶氏又是一眼睛瞪过去:“没出息。”只心下到底又心疼,“干杵在那做甚,还不赶紧去净手。”姜小娥耳朵有些发烫,抿着唇儿去净手,心里却是也有些不乐,暗想这处还有外人在呢,就不能给她留些脸面。
庄明媛素善察言观色,便含笑吩咐起琼珠:“去看看姑娘净手的水可够用。”待琼珠离开后,才对着陶氏道,“太太莫气,姑娘到底还小,待再长个两年,兴许就能体谅太太的一片慈母之心。”见对方点头,她便接着道,“且姑娘一向聪慧,身旁又有钟姑娘为伴,而今太平盛世,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想也出不了大事。”
话虽如此,但陶氏依旧叹道:“你就甭替她说话了,她要是聪慧,那这世上便再没蠢的了。”
庄明媛刚轻咳一声,姜小娥便走了出来。她人虽是净手去了,但这耳朵却是一直竖得老高,娘的话是一字不落的被她听进耳中。她气地一下在位上坐下,端起碗便是一阵扒饭,暗自生着气。
陶氏看她一眼,食不言寝不语,也就没再多说。
话罢后,琼珠便上前收拾碗筷。陶氏早先也没想过要使唤她,还是她自己几次三番的主动来做,久而久之,便渐渐随了她去。想着自己给她吃给她住的,由她帮着打理些家务杂事,倒也心安理得。
见闺女下了桌便一抹小嘴走了,陶氏也没吭声,想着冷冷她,让她不长记性。庄明媛为她倒了杯茶送到手边,见此,便低声说道:“姑娘怕是真气着了,太太先坐着,我进去瞧瞧。”
陶氏不由轻轻皱眉。
庄明媛便又道:“太太方才的话只怕是让姑娘听去了,这会子保不齐就在房里怄着气,姑娘家家的心性单纯天真,就怕一个人躲在房里哭,那就不好。我便进去瞧瞧她,若是没怄气那自是最好,反之,我便开解开解她,让她别误会了太太。”
陶氏这才点头:“去罢,回头别忘了将她说的尽数转告与我。”到底还是担忧。庄明媛忙“嗳”一声应下来,走过去轻叩了两声房门。
“谁呀?进来。”姜小娥已经蹭掉了绣花小鞋,歪在炕上望着梁顶发呆,房门就被人自外头叩响。庄明媛回一声“是我”,随后便推开房门走进去。姜小娥一下爬起来,抱膝坐于炕头,惊得瞪大双眼,“怎地是你?你进来做甚?”
听出她话里的不快,庄明媛恍若未闻,近前笑说:“是太太让我进来看看你,怕你暗自生闷气,要气坏了身子。”在姜家待了近一月,局面虽在往她期望的一面进展,但总是慢了些,她还不曾完全得到姜家人认可。
待的时日越久,她心下便越是焦灼不安,生怕哪一日他又要将自己送走。那以往将她视若无睹的人,如今虽说态度转缓了些,可也只是一丁点的变化,该冷淡的时候照样冷淡,与他说话时更甚,竟是吝啬到一个字也不肯对她多说。
她也曾觉着心寒过,只是她一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很快恢复过来,既是心里爱慕他,那她便要想方设法的得到他,不光是他的人,便是他的心,她亦要到。在他之前从未有过任何一个男子能让她动心,在他之后,亦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男子能让她动心……
即便是没有这个前提在,她暂时也不想离开,如今她急需一个避难的港湾。
坞州,她是不准备回去了,与孤身在外无家可归相比,这里无疑是最好的避难所。不仅如此,姜家人口简单,她虽与这三人相处不长,但各自的秉性早叫她摸透,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待在这里无疑是最安全的。
但只要一日没有嫁给他,她在这里的处境就得尴尬难堪一日,被他送走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那人每日在家的时间不长,便是回来了,她也不好总往他身前凑,就算不为着平白惹他嫌恶,也需顾忌姜太太与姜姑娘二人,她们现下也没有完全接受她。
为今之计,便是要打消他送走自己的念头,只有这样,她胸脯下日夜悬着的一颗心才能安下来。这段时日以来,她算是看出那人十分疼宠妹妹,姜太太那处她自然也会下功夫,只是对方年长阅历深,要她短时间内就接受自己,实非易事。
故此,她只有来接近他的妹妹,想着若是能将她拉拢,那留下来的事情也就事半功倍了。庄明媛心里想着,看着她的眼神不觉就愈发柔和起来。
姜小娥看她一眼,自打认识她以来,每每见她都是一副温柔含笑的模样,眼下她依旧这般,一时倒也觉不出什么异样来。只一听是娘让她进来瞧自个的,面色便转缓一些,暗想娘还是在意她的。过了一会儿,她才抿嘴儿道:“我没有怄气,我现下要小憩了……”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出去。庄明媛意会,脚下却依旧没动,笑道:“姑娘才用罢饭,这会子就小憩只怕对胃不好,不仅如此,还易胖……”
女儿家谁人不爱美,只她不是个易胖的体质。不过只要对身子不好的事她都不会去做,因此一听言,也就迟疑了半会儿,穿鞋下炕。问她:“我娘呢?你今日怎地没去陪她?”她这话问得有些深意,这段时日以来,对方就总爱黏着娘,她脑瓜子不傻,自然能猜到是在讨好娘。
庄明媛便道:“太太还在堂屋里歇着。”
姜小娥便轻“哦”了声,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后,转头来看对方竟还未走,不禁就疑惑着问:“有何事?”
庄明媛迟疑一下,浅浅笑道:“闲着无事,便描了两本绣花样子,除了些个普遍的花样,倒还有几样新奇的。想着姑娘女红好,便多描了一本,姑娘若是喜欢,现下便随我过去拿就是。”
左右闲着无事,姜小娥便随她去了。
自打庄明媛住进来以后,她便没再进过西厢房,这还是头一遭。早前她头一回来家里住时,娘给安排的前院客房予她二人住,还是这一回见她负伤回来,娘才让她住进了同一个庭院,就在她母子三人住的正房的下首边挨着。
姜家不富裕,房里的铺成自然不够华丽贵气,但胜在陶氏一向勤快手巧,铺成倒也大方得体、整洁精细。庄明媛将她带进去,便吩咐琼珠倒茶,二人一齐于炕上坐下。
姜小娥拿着花样册子翻了翻,碰到几样面生的便问她,庄明媛皆浅浅笑答:“这里头有许多是京里流行的花样,再有几样便是我往日所见,觉着甚是美丽的花儿,一一将它描了下来。姑娘女红好,绣出来定然好看。”
见她神情微动,她便接着往下道:“这里头不光全是女子用的花样,便是男子的纹样也有。往日还在父亲与大哥身边时,我便时常为他二人缝制衣物,这个纹样的绣出来会显得低奢雅致……”说着,便指给她看,神情不由便有些黯然。
姜小娥点头“嗯”一声,见她这般,便有些同情。眼睛一瞥,便瞧见绣篓里的一抹墨色料子,上头便绣有那个纹样,只还未绣全,针线都还在上头。她心里疑惑,不禁就问:“这也是你给他们缝制的吗?”他们都不要你了,你做甚还给他们做衣裳。
庄明媛微愣,旋即黯然的神情微敛,面上变得有些不太自然。她摇头:“不是,这是……”说着,就将那身尚未做好的直䄌拿过来,纤细的指尖抚了抚面上的暗纹,才道,“这是给你哥哥做的……”
姜小娥亦愣,片刻后才看着她秀丽美好的脸庞道:“你真的喜欢我哥哥吗?”
不妨她张口便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庄明媛略怔了怔,而后才点头道:“不瞒你说,实际你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当日若是没有他,只怕今日我就不能坐在这里与你说话,早该……早该命丧黄泉了。”
“这是何意?”姜小娥被她两句话给吓得小脸儿微白,急问,“我哥哥甚么时候又成你的救命恩人了?上回挡剑负伤的人不是你吗?”
她果然不知晓,庄明媛心道。一时心下便有些不好受,这样大的事情他都未说与家人知晓,由此可见自己在他心中轻的实在不值一提。只是那日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于她,却是攸关生死的一日。
她在心里缓缓舒一口气,才开口:“那日我与娘自京里过节回来,船只临到码头时不幸撞上尖石,船夫当场就丧命,紧随着大量江水灌入船身,渐渐自脚踝处开始淹没到大.腿腰.际,船亦在渐渐下沉。船上的一众女眷,包括我在内,皆是恐惧战兢……”
时至今日,庄明媛再忆起当日之景,仍有寒意沁骨,面容微白。
姜小娥亦惊吓不已,抿着唇等她下文。
庄明媛看她一眼,不愿再忆起那惊险骇人的一幕,只言简意赅道:“紧要关头,是你哥哥跳下来救的众人。后来在经过艞板时,我因体力不支、周身虚软,一下便栽进了江里,亦是你哥哥跳下来救的我。那还是我头一次见他,一见,就再也忘却不了……”说完,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姜小娥这才明白她为何那般痴缠着哥哥,原来哥哥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只虽是如此,她仍是有些不待见她:“如此说来,我哥哥拢共救了你两回,你只为我哥哥挡剑一回,说到底我哥哥并不亏欠你什么,反而是你更该觉着亏欠。”
小姑娘看着娇弱弱、软.绵绵的,不想竟还有些牙尖嘴利,庄明媛愣了片刻,后才低下声道:“你说的不错,我从未觉得你哥哥亏欠我什么,反之,我是一直对他心存感恩。”说着,对上她澄澈灵动的眼眸,“说到底我这命是他救的,挡一剑算什么,便是为他万箭穿心,我亦无悔……”
“可我哥哥不喜欢你。”静默许久,姜小娥才道,说出的话直刺对方的心脏,“你的遭遇虽然不幸,亦十分惹人同情,但实际跟我哥哥并没什么大关联。让你留在这里,是因你身上有伤,一旦伤势痊愈了,我哥哥还是会送你走的……”
她何尝不知道?庄明媛闭了闭眼睛,随后睁开来:“你说得有理,我的不幸确实与你哥哥关系不大,要怨要怪也只有怪我自己命不好,竟遭到生身父母的厌弃,弃之如敝履。”说着,眼圈自然而然便有些发红。
姜小娥不禁轻叹一口气,安慰她:“他们兴许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就别再难过了……”
说完,就连自己也不信。想着自己是娘与哥哥的宝贝,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被他们抛弃了,那时候她不光会伤心难过,恐怕就是连活都不想活了。她的父母能将她抛弃,恐怕也没有什么得已不得已的。
庄明媛嘲弄的牵牵唇角,不愿再想起那狠心绝情的父母,黯然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道:“趁我离开以前,想将双面刺绣的手艺教给你,姑娘可愿意学?”她在以退为进,只要在此之后能多与她接触,她便很愿意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尽数教给她。
“我娘说费神又伤眼,不让我学……”对于她会双面刺绣,姜小娥还是狠狠吃了一惊,又急道,“只是能学一点是一点,我不跟娘说就是了。”她还是很眼红会双面刺绣的人。
庄明媛笑得轻松:“那日后你都来西屋,我慢慢教你,咱们学小半个时辰便歇一会儿,不会费神伤眼睛。”姜小娥便点了头。
……
次日一早,姜岚便带着丈夫回娘家,怀里抱着的妙姐儿前不久刚整完周岁宴。
小女娃这会儿已经长了不少小米牙,小口里整日咿咿呀呀的片刻不停。现今早不是当日那个红皱皱的小猴儿了,不出一月脸蛋儿身子便跟嫩藕一样白白嫩嫩,水水当当。眉眼亦长开一点,都说外甥肖舅,倒与她舅舅小时候有个八分像。
姜小娥一见了她,便抱过来香一口,抱在手上颠了颠,惊道:“娘,妙姐儿又长重了!再这般重下去,只怕我就要抱不动了。”
小外孙女儿确实生得胖乎,闻言,陶氏脸上不见担忧,反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伸手将小女娃接过来抱住,横了闺女一眼:“你懂个什么,这样小的娃娃就应该生得胖乎,若是瘦成一排骨头那样,你就喜欢了?”
姜小娥摇头,又问:“娘,我小时也这般胖乎吗?”
陶氏便露出个回想的神态:“那会子你爹身子已经开始不好,娘整日忙里忙外的,对你的照看便少了一些,除了晚间搂着你睡之外,其余白日你都是你哥哥姐姐在照看你。生得虽没有妙姐儿这般胖乎,但也不瘦,只是你骨架子太小,看起来就是小小一团,抱起来一摸才知道竟是个肥肉不少的。”陶氏说完便笑了。
姜小娥亦笑,脸蛋儿还有些发红。
此刻时辰还早,不到用午饭的时辰,因此一家人便坐在堂屋里说笑。安毅正与大舅子说着话,在对方的招待下,捧着茶盏刚准备啜一口,耳边就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不觉循声望去。痴了片刻,脱口就道:“美!真美!”
安毅尚未回神,耳边就又传来一道响音,这回不那么悦耳,因是身侧之人重掷杯盏的响音。
知道是自己莽撞了,安毅连忙低声赔罪:“岩弟莫恼,我不过是……不过是纯粹的赞美。”安毅止了口,觉着自家还是不要多说,多说多错,越描越黑。是以,他就撇开话题,说起对方的婚事,“现今庄老爷已被抄家革职,岩弟对于这门亲事,今后是有何打算?”他是当真好奇。
姜岩面色暗沉,显然还在为方才一事而恼怒。当着大姐的面又不可扫了姐夫的面子,只好冷淡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日后再说。”
听出他话里的不耐,安毅也就没再多言,兀自啜茶不提。
母女几人嫌堂屋里的两个男子碍眼碍事,便相挽着去了里间,准备好好地说些私房话。知道娘与姐姐有话要说,姜小娥便抱着妙姐儿来到庭院里玩儿,玩着玩着,自然而然就进了西屋。
因自己身份尴尬,明知有客上门,庄明媛亦不敢擅自出来见人,只有躲在屋里干坐着。
这会子听见动静,起身一看就见竟是姜姑娘抱着个小娃娃进来,难免惊了一跳,上前两步迎上去:“这是哪家的娃娃?”不怪她这般吃惊,因她从未见过姜岚的面,自然也不会一下就想到是她。
姜小娥攒着眉头,脸蛋儿有些发红,几步走进去后想也不想便一屁.股在凳上坐下,这才舒了口气:“真沉,害得我差点就抱不动了。”说着,拿手指轻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蛋儿,瞪着她。
妙姐儿不光生得胖虎,还是个不怕生的娃娃,谁人抱她都不会哭闹,反而还能一个劲的咧开小嘴儿咯咯笑。就跟眼下一般,自己欺负她,她竟还笑得出来,半点不知哭闹。
姜小娥欣慰的同时,不禁又在心里担忧。这般下去也不行啊,若是日后真受了委屈时,她还是一味的笑,不知哭闹,那该有多吃亏啊。外甥女儿人还这般小,她就开始为她愁着日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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