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镜不识祁易水,见了穆清远推着个双腿残疾的老人进门,只感觉对方虽着轮椅年华逝去,仍不掩其风度,穆清远已经足够出众,可站在老人身后,却叫人容易忽视。
祁震山心中的震撼却恍若排山倒海。
震山、易水,这是祁家收养他们师兄弟后给改的名字,人如其名,祁震山当年真是像火一样冲动暴躁,人长得勉强只能算周正,面对玲珑珍宝阁大小姐的垂青,他才胆怯不敢接受。
可祁易水不同,古人用“娴静犹如娇花照水”来比拟美人,祁易水呢,站在水面的倒影能叫娇花羞愧水流改向,故名易水。
那是何等风流出众的人物,能叫祁震山将之视为一生的情敌,却不料时隔多年再相见,祁易水也会老,还落得双腿残疾的下场。
祁震山心绪复杂难言,偏偏祁易水自己却云淡风气镇定自若。
“师兄,久违了。”
如果祁易水如今风光无比气势嚣张出现在他面前,祁震山必会以更冷漠的态度回击。
然当宿敌落魄无比叫他一声“师兄”,祁震山轻哼了一声,也没有当着晚辈的面反驳。
祁易水脸上扬起笑意,宝镜发现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笑起来,整个牡丹厅墙壁上的浮雕花卉好像都要竞相开放。
不对,这人有古怪!
宝镜微微咬了舌尖,她差点被一个老头儿迷惑了,真是太丢人。
“祁易水,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大转圆桌上摆满了高档粤菜,祁震山无心动筷,还是忍不住先开口询问。
穆清远孝顺弟子当得好,还亲自给师傅布菜呢,把宝镜衬托得像是不孝之徒。不孝之徒紧紧盯着桌上那盘“翡翠海鲜盏”,不是她嘴馋,是因为包厢里气氛太尴尬,穆清远老妖精般的师傅,根本没理会祁震山的询问。
祁震山鼻子都快气歪了。
看对方可怜才叙叙旧情,哪知道祁易水充耳不闻。
“饭就不吃了,你说吧,想要怎么比。”
祁易水撂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拭唇,又饮茶漱口,才望了望宝镜。
这还是祁易水看宝镜的第一眼,他的眼神何等毒辣,只一眼便知道充满灵性的少女正是古玩人梦寐以求的传承弟子。祁易水也难免有几分羡慕师兄,羡慕归羡慕,穆清远的资质也不差。
穆清远还有一个优势,他是羊城穆家的公子。破四旧时期古玩文物行当遭受到毁灭性打击,玩主藏家们东躲西藏像缩在地洞中的老鼠,穆清远却能背靠着穆家,潜心学习这行,如此便是自家弟子的优势。
小姑娘有灵性,三年时间,怎么可能比得过穆清远?
祁易水收回眼神,“师兄说如何比试,便如何比试吧。”
谦逊优雅一向是祁易水的代名词,祁震山此时同情震惊的心情不翼而飞,真是恨不得一脚踩在祁易水的脸上。
“不用,既是你想夺玲珑珍宝阁的传承,比试项目便由你来定!宝镜,我们走。”
祁震山起身,宝镜赶紧跟着走了,桌子上的精美粤菜,师徒俩真是一口都没尝过。
等他们走远了,祁易水忍不住咳嗽。
穆清远给师傅抚着背后,掏出一张雪白的真丝手绢递给祁易水。
一阵剧烈咳嗽,祁易水并没有将手绢还给弟子,随意扔在了垃圾桶。
“清远,你那个徐师妹,不容小觑。”
祁易水笑起来,挺有定力的小姑娘,居然能不被他迷惑。
有定力?那又有何用,古玩鉴赏不仅仅靠着冷静。穆清远担忧师傅身体,对宝镜的好感暂且抛到了一边。
还是快点赢得比试好了。
“师傅,第一场比试什么?”
祁易水抬手制止了弟子的追问,“我不会占这种便宜,出题者,另有他人。”
也就是说自己会和徐师妹同时知晓比试内容?
穆清远觉得无所谓,不管怎么比,他都信心充足。
……
半尺长的大龙虾,剥了壳用淡盐和香茅微油煎熟,就搁在餐盘内任由食客取用。
白天鹅宾馆是要立志做国际性大酒店的,海鲜自助真材实料,味道也不是随意糊弄。宝镜给师傅夹了龙虾,还端了一盘素春卷。
“不是有人请客,怎么你和祁教授都没吃饱?”
李淑琴没吃过自助餐,她本着又便宜不占王八蛋的道理,直到宝镜师傅二人归来,还伙同众人耗在自助餐厅。
宝镜冲着母亲比眼色,“妈妈,尝过甜点吗?慕斯蛋糕看起来不错。”
李淑琴也顺势转移了话题,“当你妈傻呀,甜腻腻的蛋糕吃下肚子,哪里还能吃下海鲜?”
海鲜是好吃,小孩子肯定更喜欢甜品。徐宝珠领着徐朗,两人脸上都粘着奶油,像两只大小花猫。徐朗瞧见姐姐身影,决定放弃进攻蛋糕转投宝镜怀抱,宝镜赶紧躲开。
真要让徐朗近身,一身衣服就毁了。
“师傅,您觉得师叔第一场会提出比试什么?”
古玩行当的范围太宽泛,玉器、陶瓷、书画三大类只是最常见的,还有文房四宝、竹、牙、角、绣品、铜器等等又被归为“杂项”。三大主类是有无数前人总结的经验,不管是鉴赏还是辨明真伪都有迹可循有例可依。最难的,其实就是所谓的杂项。
穆清远学了十几年,还不敢叫嚣自己不会打眼。
宝镜仅仅学了三年,若没有太阴镜作为仰仗,你看她不紧张才怪。
祁震山微微摇头。
他从前拿不准祁易水的想法,几十年没打交道,就更摸不到门路了——祁家大小姐要从他们俩中挑一个夫婿,话刚放出风声,祁易水就自叛玲珑珍宝阁,盗走了一些珍玩跑路,这是人能干的事儿?
对于未知的事物,哪怕对自己很有信心,也难免心生忐忑。
到羊城的第一晚,宝镜是伴着内功吐纳的功法修炼入眠的,勉强算一夜好眠。
早上起来洗漱完毕,李淑琴神神秘秘的拉着她到餐厅。
她以为自己已经起来的够早了,哪知餐厅里大家都在等候着。李淑琴拉着宝镜坐下,一会儿服务员给端了一碗面上来。
“这是李淑琴女士亲手到厨房做的长寿面,祝您生日快乐。”
大清早的,没有蛋糕,也不点蜡烛,亲人们在场,妈妈还亲手做了长寿面。上辈子十五岁那天,宝镜和收养了她的堂婶一家闹别扭,打翻了放了荷包蛋的面碗,自己躲了起来哭了一天。
真好呀,这辈子十五岁生日,爸爸妈妈都还活着,她还有了弟弟。
她还有能力带着堂叔一家来羊城旅游,前后两辈子天壤之别的十五岁,才叫人更懂得珍惜眼前的一切!
“真好吃……”
宝镜没有说假话,面条有劲道很好吃,面汤很鲜,妈妈大概是和白天鹅宾馆后厨学了两手。
李淑琴脸上带着自豪骄傲,“别说话,长寿面不能咬断,要全须全尾吃进肚子。”
宝镜点头,不仅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连面汤都很给面子喝得精光。
吃了面,宝镜悄悄递给李淑琴几叠钱,“妈妈,我今天大概是没空的,您带着外公外婆,还有堂叔一家在羊城好好逛逛!”
李淑琴有钱,自己的钱和女儿孝敬的又不同。
“可我们对羊城不熟……”
餐厅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张卫华大步走近,“嫂子,到了羊城,您就别担心找不到玩的地方。”
张卫华自然是宝镜通知的,张鹏跟在他老叔后面,还学羊城的潮流给宝镜抱了一大束花。
“生日快乐,小镜子!”
一大束香水百合,抱在怀里能把宝镜挡得严严实实。
幸好,张鹏送得还不是玫瑰,否则宝镜估计得向父母解释下“早恋误会”。
十六岁的张鹏比宝镜还高半个头,身上的肥肉都锻炼成了肌肉,看上去结实有力,新年跟着张卫华到处应酬,此时穿着西装还真不像是学生。
“卫华叔,大鹏哥,今天就麻烦你们了!”
张鹏嘴巴很甜,跑去奉承宝镜外婆了。
张卫华和长辈打了招呼,就和徐海东聊起来。三年发展,有了自己工厂的张老板志得意满,“海东哥,羊城可是个好地方,这两天兄弟带您好好逛逛。”
正寒暄着,两张烫金的邀请函送到了宝镜师傅手上。
“元宵宴会?”
祁震山微笑,几十年过去了,祁易水还是喜欢玩神秘。
邀请函上标明了地址和时间,嘉宾还有着装要求,需尽量身穿传统服饰,看要求应该是档次不低的名流酒会。
祁震山带有唐装,宝镜的衣服就有点麻烦。
她喜欢古玩,并不代表喜欢古装。宽袍大袖的长裙,根本不适合83年的氛围好吧?搁后世,穿着汉服走在街上别人还以为是cosplay,现在敢去试试,不说你宣扬封建迷信算运气。
“做身旗袍吧,希望时间来得及。”
一天时间,自然是来不及的。
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宝镜不惜投入,老裁缝们也低挡不住“大团结”的诱惑。傍晚时分,类似民国女学生的改良旗袍做出来了。
换了五官艳丽的人来穿,不免有几分旧上海交际花的味道。
宝镜心无尘埃,一心只想着获胜,她穿上后十分清纯动人。高马尾被打散,变成了两个辫子垂在两边。
宝镜觉得怪怪的,身边又只有祁震山,能叫师傅帮忙参考着装吗,显然不能。
白天鹅宾馆为入住宾馆的贵宾提供代步汽车,将近起点,宝镜师徒照着邀请函所示地址,来到一栋老宅子前。
高墙丈许,青砖琉璃瓦,木梁上还有虫蛀的痕迹,看样子只是简单整修的老宅子。
“这一片,以前都是两广富商们喜欢置产的地方,看样子祁易水提出的第一轮比试,就是和老宅子有关了。”
祁震山简单一望,就能猜出老宅的来历。
老宅子里一砖一木都是历史沉淀,都有一段能说的故事,的确是个搞古玩鉴赏比试的好地方。宝镜扶着祁震山下车,一位管家模样的老人迎上来。
他穿着长衫,除了脑袋后面没拖着长辫子,行动和打扮都很像前清遗民。
“二位贵客里面请。”
老头儿在前指路,却不时用余光偷瞄着宝镜。
宝镜有些讪讪,看来民国女学生的装束的确不太妥当。
望着她青春洋溢的脸庞,民国女学生的打扮,一切都仿佛时光回溯,返回到了几十年前。老人心中有些震撼,真的很像呀。
送到大门里,老管家靠别前忍不住破了规矩问道:
“小姐可是姓许?”
宝镜以为是必经程序,她也没有多想,将邀请函递给对方。
“不,我姓徐,双人余的徐。”
不是该姓许吗?老人有些疑惑,但此时此景,他也只能将疑惑压到心底。
外面是青砖琉璃瓦,进门却有一个大大的喷水池,手持弓箭的丘比特小天使簇拥在水池四周,正是典型的民国建筑风格,是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碰撞的产物。
水滴叮咚,大厅里人潮涌动。
原来今晚是一个鲁姓归国华侨的寿宴,祁易水借花献佛邀请宝镜师傅二人前来,是因为mr·鲁在向政府购买到下这座老宅时,还签订了保护修缮老宅的条例。
鲁老先生将修缮老宅的重任拜托给了祁易水,祁易水认为两广富商老宅里的一些东西,能作为比试的项目。
也就是说,祁易水又涮了宝镜师徒一把。
宝镜身穿改良旗袍,祁震山穿着高级定制的唐装,然后祁易水让人递给师傅俩人口罩和软毛刷子。
“老宅里有一个旧仓库,政府当时收缴了老宅后把屋子里的大部分古董杂物都封存在库房中,你和穆清远的第一场比试,是从一堆破烂里各自挑出三样对老宅子而言最有价值的古玩。我会请鲁兄做评委,留给你们的时间,是从现在到晚会结束。”
宝镜和穆清远,就这样被丢到了仓库。
祁震山背着手站在原地,脸色十分难看,“祁易水,你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祁易水笑笑,“师兄,不要太心急,我只是在帮玲珑珍宝阁挑选真正的传承人,师兄难道对自己的弟子没有信心么。”
祁震山冷哼一声,甩手参加热闹的宴会去了,干脆将行动不便的祁易水丢在原地。
祁易水并不介意。
自从双腿被废后,他已经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
像这样幽静的,漆黑的院子,才是祁易水喜欢的栖身之所。再说,这个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木棉树,正值元宵,此时树上已有了点点猩红艳丽的花苞,祁易水并不觉得孤单。
祁易水的骄傲,不允许他帮助自家弟子作弊,穆清远也是直到宝镜到了才被告之比试方式。
他并没有说假话,种种所为,只是想帮玲珑珍宝阁挑选出真正的继承人。
宝镜和穆清远中,唯有一个人,才能得到玲珑珍宝阁传承数百年的所有财富。
……
富商老宅的库房真的很不小,并不是一两间屋子,而是一整个小院,左右各有三间厢房。
穆清远很有绅士风度,“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不如一人负责三间厢房,徐师妹选择吧。”
这种全靠运气的事情还真没有什么好说的,宝镜径直往左三间厢房走去,穆清远自然选了右边三间。房门上挂着生锈的黄铜锁,锁已被提前打开,挂在门把上。
轻轻一推,房门就开了。
一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房间呈现在眼前,宝镜抬脚踏进,灰尘到处飞舞,精心裁剪刚上身的新衣服,洋气的民国女生顿时变得灰头土脸。
“咳咳!”
宝镜赶紧将防尘口罩戴上。
她也不愿意浪费时间,专心在屋子里翻检起来。
当年堆放物品的人一定很粗暴,各种杂物混着放在一堆,原本雕工精美的老家具都被虫蛀了,大部分都是毫无价值的破烂。少部分落满灰尘的瓷器,身上贴着的封条都褪色损坏,宝镜蹲下身用软毛刷子轻轻刷着一个青花瓷双耳瓶,当仔细检查了瓶子的质地后宝镜微微失望。
也是,真要是元青花,会任由它乱放在杂物库房中吗?
在民国高仿中也算是高档货,现在还不太值钱,再搁个几十年,它也会变成真古董。
宝镜将瓶子轻轻放到一边,暂时当成了替补队员。
她很想将屋子里但凡有些价值的古物全部整理清洁干净,时间显然是不够的,只要用太阴镜粗略一扫,就能知道这间屋子里不会有比民国高仿青花瓶更值钱的东西了。总不能将那副烂朽朽的洗脸架子给弄出去吧?三只脚都缺了一只,站不稳呢。
再来到第二间房,倒是颇有惊喜。
宝镜在一堆烂木板下发现了一个梳妆盒。妆盒本身材质并不是特别贵重,精美的雕工也毁于虫蛀,但是梳妆盒内,却完整保留了一套牙梳。
真的是特别美,且名贵的梳子。
大大小小一共有九把,特别美的其中一把最长的主梳,大概被失手摔坏过,后又被手艺高超的匠人用金镶玉的手艺重新续接到一起。裂缝处,覆盖着金丝,又为梳子本身添加了颜色。
宝镜仔细辨认,认为是象牙材质的。天然象牙自牙头开始,有小黑点,一直延伸到空心的管口部心,称之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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