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的嘌唱声正好拿来作欢庆仪仗了,蔡京妻徐氏,是这么认为的。
“今儿你这丫头是来对日子了,瞧外面敲锣打鼓的,可是替大娘招呼你呢。”
“呵,见大娘气色依旧,薇儿就放心了。”
蔡薇笑语嫣嫣的挽上徐氏的臂弯,徐氏则是笑着看向她的妯娌姐妹王氏,这做娘的王氏亦能如何,只能面面相笑的一同往里堂去了。身后的奴婢们忙着端茶送水,管事则是下去通知后厨。
三人围着桌儿坐起来,叙说些旧事蹉跎,谈到深处,也皆是有所获的唏嘘颔首,徐氏呷了口茶,忽然问向那侄女。
“你爹呢,怎得不见人?”
“说是访友去了,倒是让我们母女俩在街上看了半晌的大戏。”
徐氏笑道,“这不挺好,那苏仲耕的大戏在京里可是极受追捧的,今儿你一来就能瞧了新鲜,可是比旁人要好得多。”
蔡薇笑笑,捋了下额前滑下来的小撮青丝,正是温馨间,外头有中气十足的笑声传进来。
“元度可是来了?”
一身缁袍的蔡京跨进门槛来,两边的奴仆齐声问了好。
徐氏一抬头,起身笑道,“你要找元度的话,可得去黄老学士府上了。”
“哦?”
蔡京稍稍一怔,不过也没问缘由,待得见了侄女蔡薇后才复开了笑颜,询问了几句近年来的情况,颔首含笑间。也是十分关切的,这时奴仆进来通报。
“老爷,门外有……”
蔡京听罢,收起笑容。“引他去书房,我随后就到。”家奴领命下去,一道坐儿的侄女却是瞧出些端倪了,蔡京那张表面严肃的脸下分明透着股戏谑。
……
果不其然,蔡京雅致清静的书房被晾得更清静了,焚尽檀香的炉子里只在喘出焦味儿,几案上的石挺茶也换到了第三盏,这对于座上那宽袍玉革的老文士而言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站了起来。
“蔡学士怎得还不来?”
“老爷前堂会完客后马上就过来,还请刘给事再稍待片刻。”
奉茶的奴仆这般回应也是在意料之中。他蹙着眉头。踱了两步。原本倒也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只是眼下实在太想证实一下某事,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跟过来。
心里想着。又是在书案前踱了个来回,不禁意间,忽是瞥到案头一张平施开的信纸,信纸洁如凝脂,在午后艳阳下反射着光,原本他对此无甚兴趣,但信的落款却让他滞住了脚步。
杭州明金局供奉童贯。
他拾了起来看,一览下来,通篇是叨絮身体气候的委蛇之词,无关痛痒的东西也难怪会被蔡京弃之案头。不过……这蔡京手还伸的真够长的,就连被贬去了杭州都闲不住勾搭近臣。
嗯?
他眉头一凝,信上撇到的一句让他神思立马聚了起来。
“…近来江淮涝灾,苏常难民又至,不过相比往年好些,看来是太后预政有方,民间亦是少些疾苦,蔡学士可莫要过忧……”
他捏着信纸微微沉思,这时,吱呀的开门声断了他思绪,他赶忙将信丢回原处,刚转身,就看到蔡京那张满是歉意的老脸凑过来。
“让给事大人久候于此,实在是京之大过。”他让下人去换新茶,不过这时的刘拯显然没耐性跟他耗了。
“不必了,老朽今日造访可不是贪图蔡学士家的茶点。”
他这一句噎的蔡京也只有灿灿赔笑了,俩人分坐下,蔡京也就不做寒暄了,“那……不知给事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刘拯哼了声,倒也不是冲蔡京去的,“还能为何事,隔壁天天催的,我这给事夹中间也不好做。”他看一眼蔡京,“蔡学士方才言及官家欲建新宫之事,且不知是否属实?”
蔡京哑然失笑,“呃……这个,只是京一人揣度之语,官家未曾言及,不足为信、不足为信呵。”
刘拯眉头一皱,这老狐狸……又卖的什么药?他说是倒向己方,但谁知道心里究竟是想些什么,这老东西可是出了名的墙头草,要不是看他与徽宗走得近,早就让他卷铺盖滚了。
嗯……
沉吟了会儿,目光也慢慢从蔡京的脸上移开,站起来,“既然如此,那老朽就不打搅蔡学士佳人团聚了。”他拿不定主意,所以还得回去问问,对于这嘴缝密线的老狐狸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蔡京,呵,比他兄弟差远了。
他拂袖了去,蔡京倒还亲自送他出门,待得对方马车拐出了踊路街头后才回了书房。
书案头,童贯的来信仍旧是那般姿势躺着,蔡京拿起来、丢了炉里,任宿火将其卷成灰烬。这时门外脚步声进来,是府里的大管事。
“老爷,那送柴的又来了。”
“嗯……”
他慢慢地踱到隔窗前,斜阳打在他袍上,一片金晕,“跟他说,明儿起多打两份柴,灶房的火不够。”
“还要打?”
他的疑问被蔡京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不敢多嘴,赶忙诺诺下来,“对了老爷……”他还有件事,“二老爷来了,您看……”
他忐忑的看向蔡京。
蔡京点点头,让他备席去了。
……
……
陌陌斜阳照下来,无疑是让这酷热的三伏天有了可以喘息的机会,草褥上的热意也渐渐的温和下来,宰执府里的孩子就愿意抱着蹴鞠出来耍,活蹦乱跳的争顶头球,啃了一地泥也是开心的。
东京城南郊的一片绿茵地里,曾氏族内的一群十二三岁的小衙内正在蹴鞠。场地边围着齐腰高的篱笆墙。
“小少爷小心了~~”丫鬟们扒着篱笆喊。
“哎哟,这可怎么办,摔着了没,让娘看看。”。“啊呀,娘你别管我了~~”
曾氏族里的女眷一个个攥着手绢心疼,这些小祖宗平时可都是她们的手心肉,磕着哪儿都能让她们流上半天泪,今儿要不是曾布组织蹴戏,她们是如何也舍不得让这些小祖宗在日头底下晒的。
稍远些,就是曾布以及其余族人,他们皆醉坐于蓑草披叠的凉棚里,棚檐口处有柳枝微拂,将晕黄的斜阳碎成片羽、洒在宴飨的短脚平案上。使得案上的荔枝麻饮更显消暑了。当然。金樽美酒是少不得的,他们举起来共敬座上,几番觥筹间。也已至了酒酣意恬之际。
“元祐余孽,皆是土鸡瓦狗之辈,不消半载,必将被大兄驱除完尽~~”
旁边醉醺醺的附和,“子礼所言甚是,我等就看着那群土鸡瓦狗如何自乱阵脚,哈哈哈~~”
上座弁冠玄袍的曾布执尊与众相庆,梳紧的白鬓因为面部的笑容而出现松弛。他是个自律的人,但在今日的家族宴飨里,却也是忍不住自得起来。
“来。上壶!”
他站起来,“小子们在日头下蹴鞠,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可不好如此安逸,来~~”他让家仆上了三个投矢用的箭壶,在草地上一字排开,投壶用的雅箭也一一纷发到各宴客手里,很快,就是一番呼朋唤友声。
“来来来,大兄如此雅兴,我等岂可不作陪~~”
噼噼啪啪的一番箭雨出去,大多都是落了外头,气得一膀大腰圆的人直接抱了一捆掷去,结果把壶给撂翻了,旁边哄然大笑,就是曾布也是微含着笑容抚须,但就这时,他那胞弟曾肇却近前表示了担忧。
“兄长这般虽能拔涨士气,但就怕……”他迟疑了下,接下来的话却是曾布给他接上。
“可是说为兄自负妄为?”,“愚弟不敢。”
曾布笑了声,视线凝留在棚前竞相投壶的文士身上,“这些天若是有闲,不妨关注一下一品斋出的报纸。”
“报纸?”
曾布并不解释,直管向身边问了枝箭后就起身出席,曾肇也只能从后跟上,而凉棚里的余众见到曾布上来,立即是成山的欢呼,并且拥簇围拢过来,就这时,曾府的管事挤出人群到曾布跟头。
“老爷~~”
“怎么了。”曾布眯着眼睛对准十步开外的壶口,屏气凝神,旁边喧嚣的人声对他干扰不大。
“柴夫说,明儿起要多加两份柴,灶房里的火……还不够大。”
曾布的箭一滞,脸上的笑容渐渐凝聚到眉心来。旁边那群族兄族弟此时都停下来看他,举目俱视下,曾布微滞的动作并没有停留太久,箭矢脱离手心,直奔向耳壶壶口。
咚的一下,立在壶心。
小小的一阵鸦雀后,旁边哗然就是一片赞潮,“曾相好技艺啊!”、“岳父大人壶艺迪儿自愧不如。”
“族兄,你怎么就这么准?”之前那熊腰者又是抱了一捆箭过来。
这时篱笆圈里蹴鞠的小子们也是进球了,抱成团的庆贺,围观的女眷们丝帕挥舞,以至于前后左右都是蹈海的笑声了。
只有曾布,在这片欢潮中慢慢收起了笑,他牢牢地盯住了壶中立着的那支箭。
韩师朴,这场较量,老夫已是摆下了阵仗,现在就看你是怎么应对了。
……
……
他们在郊外这头欢笑,那头的韩忠彦却也是坐在门下议事厅里大笑,神态语气间,尽是睥睨与不屑。下首坐着的几个侍郎检事面面相觑,怎么还笑了起来,他们更多的把目光给向次席的刘拯,这位门下的实际操持者显然比他们要管用。
“韩相何故发笑?”
果然还得刘拯来说,“那蔡京摆下此等迷阵,甚是让人棘手,倘若官家真有意另起宫殿,那我们这边压力也是不小。”
余官俱是点头,位列最末的李格非也是目光诚诚的看向韩忠彦。自古以来皇帝新建行宫乃属常事,差别也只在时间早晚上。不过现在乍提起来,还是让他们感到意外,毕竟皇帝才刚掌权。
刑部张商英起身道,“韩相。那蔡京生性奸狡,与其弟不同,下官切以为不可取信。”
韩忠彦冷笑一声,“蔡京奸狡不假,但其更是个投机钻营者,如今他又倒向元祐,必是嗅到了官家意向,这对我等乃是利好消息。”、“曾布自以为居右便于媚上,岂知官家早已厌了他这等墙头草,如今官家要新建屋宇。那我等正好以此为凭。他曾布越是嚣张。我等便越要泼他冷水。”
“那韩相的意思是,这些……”检事指着几份重头折子,其余也都是等着韩忠彦指示。
韩忠彦拿起一份来。只瞥了一眼就丢了,“他擅揣上意,自以为太后驾薨后官家便会改立熙宁,所以才敢如此理直气壮的搬出这些条例来,呵,狐假虎威之辈,尔等不必忌惮。”
底下俱是点头,露出笑容。
“那现在就驳回去吗?”,“不用着急,让他们先跳腾一阵。不然摔的怎么会疼。”
“是,那江淮涝灾之事亦是如此处置?”
这天灾救济之事倒确实不可马虎,不过到这个节骨眼上,政事的处置已不是个人情感所能左右的了,韩忠彦虽不希望政党之争累及百姓,但如今兹事体大,不好让对方长了气焰。想到这儿,他皱起了眉头,手边的石乳被他端了起来。
“对了,差些忘了~~”刘拯想起来童贯密予蔡京的私信,便与众说了,这不说不要紧,一说可真是激起千层浪,当即,底下就愤慨陈词起来。
“就知道那些地方官只会欺上瞒下,如今竟想贪没济银,当真可恶~~”
“韩相,不如我等借此拿下这项,也好杀对面一个下马威。”
“凌侍郎所言甚是,韩相……”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胡闹。”
韩忠彦脸一冷,就把底下的热劲都浇了下去。
“救灾济难乃民生大计,岂可这般意气用事,即便地方有贪没嫌疑,但朝廷却不可借此推诿。”
“那韩相的意思是……”
韩忠彦眯起了眼睛,目光在那卓远的天穹之上徘徊良久,最终,那端着的茶盅子被轻轻地按在了桌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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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过后,在整个京师唱的如火如荼的东游戏总算是落下了帷幕,不过这对台下的民众来说就不那么友好了,刚把人胃口吊了起来就收场,实在很难让人理解,直到这第四天的清晨是被卖报童声唤醒时,所有人才有了恍然的感觉。
“咚咚咚咚咚——”、“刚印出的《大宋早报》,大家快来看哟~~”
“报载东游记,东华上仙与牡丹仙子究竟情缘几何,仙姑长房能否降服青牛,千年情劫又是为何人所应,有兴趣的朋友都过来看看~~”
“《大宋早报》发刊首期,有载拗相公野志趣闻,士林闲逸,有兴趣的可一定要过来看看!”
“三天前,西城铁匠铺李氏婆媳因乔迁之事不合而互相推攮,结果意外之下婆婆脑磕案角不省人事,其子盛怒之下便是一纸休书,哭得儿媳当晚就喝了砒霜,可怜那四岁的儿子……”
“只要一个包子钱,即使足不出户,亦可尽知天下事,君若是胸怀大志,君若是心兼天下,岂可不揽上一份《大宋早报》?”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大街小巷里就窜出来一群穿黑大褂的小孩,与手里一刀刀的报纸反差鲜明,他们虽说辞各异,但都秉持着卖报纸的核心目的,所经之处,无不是揭起一片论潮,瓦子里的小摊小贩、酒楼里的劳务勤杂、天桥上的行人羁客、车厢里的女郎贵妇,都把好奇的目光望过去,像有茶摊子上的摊主就直接把报童喊到身前,摊上的茶客笑着在一边看。
“过来过来,你说这什么东西?”
“报纸啊。”
“报纸?”他瞥了眼后才恍然,好像前两天有听过一品斋要卖什么报纸。他哦了声,“那拿来我瞧瞧。”
不想这只到他腰的小子反而东西抱紧了。
摊主又好气又好笑,“多少钱?”说着已经往油腻腻的围兜里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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