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家的这位大小姐压根就不在乎那碗汤好不好喝,只要易久肯为他这样用心做饭,自然就会让他欢欣鼓舞了。
也许是三丫的视线落在易久身上太久了吧,阿蛇忽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种冰冷冷的感觉,顿时让三丫打了一个激灵,她立刻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火塘里的红薯,假装不存在。
易大小姐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窥视他家的易久——
三丫忍不住用余光瞟了易久一眼,少年的头发已经长了起来,雪白的脸上因为酒气而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睛湿润,唇红齿白。
实在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只是三丫却总是在内心深处对他有一种微妙的担心。阿蛇看着易久的目光有的时候让人觉得有些害怕,而易久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也许是因为他被迷惑住了吧。
阿蛇的外表,瘦弱,细小,丑陋,同时他还是个哑巴。
三丫无法理解为什么易久对易大小姐这样的人报以这样强烈的关爱,而易久却知道,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有着现代人灵魂的人,所以在遇到阿蛇这样的“弱者”的时候,他会毫不吝啬地贡献出自己的关爱。
他给阿蛇做的那些食物,竹笋汤,黄焖鸡,熏鱼,雪豆蹄髈……每一道菜看上去都是极普通的菜色,到了易久这里就会变得格外不一样一些。
当然,他也不是总是要做像是笋丝汤这样的复杂的菜色的,偶尔也有普通却美味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每当天气晴好的时候,易久会抓着三丫和阿蛇一起跑到厨房剥核桃。
灶膛里头永远煨着各种汤和食物,暖洋洋的十分舒服,远比阿蛇那个冰冷潮湿的卧房来得让人愉快。最重要的是,厨房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易久并没有像是对待主人那样对待阿蛇——有的时候他对阿蛇的态度甚至跟三丫差不太多。就好像要他帮忙剥核桃的时候,从来没有让他剥少一点。
也正是因为这样,三丫没少被阿蛇阴森森地瞪。
秋天收的核桃壳很硬,要用一个小锤子在一边轻轻地敲碎,然后将带着褐色薄衣的核桃脑拣出来,最后用开水稍微烫一下之后,缩着手指忍着烫将那恼人的薄衣剥开,最后把米白色的核桃仁弄出来放在小碗里头。
这个玩意实在费神,往往一整天下来,也不过剥一小碗干净的核桃仁出来。然后还要煮大枣,等到枣子软了以后切开,把核去掉,再用勺子将红枣皮上的软肉刮下来到另外一个小碗里头——这样的轻松的活当然总是要落在阿蛇的身上的。
最后再用那种不过脸盆大小的小石磨,把核桃,泡好的糯米和刮好的红枣泥放在里头一起磨成淡褐色的核桃浆。
做出来的核桃浆要用那种小小的,石头做的小吊锅架在火上慢慢熬,不时地撇掉浮沫。
这期间,易久会在火里头放上玉米山芋等零食,一只手搅拌着核桃浆,另外一只手却总是搂着阿蛇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两人讲着那些他勉强从模糊记忆力挖出来的故事。
三丫往往听不完故事,就会趴在一边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就会看到阿蛇耍着赖,在床边抱着易久的手,被哄着吃下那又甜,又软,又香口的核桃酪。
类似的甜品还有很多,用芝麻和白米做出来的芝麻米浆,又或者是山果洗干净以后在里头塞上糖核桃瓜子花生,外面裹着冰糖在室外冻成脆甜糖壳——三丫听易久说,这叫糖葫芦。
小姑娘倒是不太爱吃那个,那层薄薄的糖衣总是会不小心划破她的上颚。
她爱吃易久用雪梨和银耳一起炖出来的雪梨羹,还有那用老南瓜碾成泥,和着糯米粉捏出饼子来,再去用小火煎熟的南瓜饼,外面是脆的,泛着油香,咬一口里头是黄灿灿的馅,烫得要命,同时又软糯得要命,咬一口舌头上全是老南瓜特有的那种甘甜……
除了这些,每日还有别的小食。
最讨阿蛇喜欢的,是易久给他额外做的凉拌鸡丝。
那是易久看着阿蛇吃着冬日里头连绵不断的肉菜吃得怏怏的,才特意给做出来的菜。先要在结实的厚罐头里头泡上绿豆,然后把罐头放到灶台旁边热乎乎的地方捂着,这样过好几天,才能收获一小篮子发白的绿豆芽。可就算是这样,也是冬天里十分罕见的素菜了,接着要把鸡胸脯肉腌制入味以后蒸熟,再用木槌锤松以后撕成肉丝,拌着之前洗好的绿豆芽和特意给阿蛇摊的鸡蛋饼切成的丝,淋着蒜汁和香醋一起吃。
阿蛇有的时候不爱吃饭,易久就会拜托三丫用面粉伴着鸡蛋液,转着锅子烫出一张又一张薄薄的鸡蛋饼出来,然后让阿蛇卷着豆芽鸡丝吃……
反正,易久算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养着阿蛇。
久而久之,就连在一旁总是蹭吃的三丫,在见到外院的娘老子的时候,都被人拉着手咋咋呼呼惊呼了好一会儿……却说是又高了,白了,胖了。
那一年的时间像是过得格外快一些,至少在三丫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等她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好容易辞别了父母亲回到阿蛇的院子里,再仔细看一看那个记忆中的丑陋少爷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好像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人竟然长得好像没那么难看了。
原本瘦得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吹倒的身形挺拔了许多许多,脸也变白了好多——尽管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依然不能算是一个好看的孩子,但是至少其他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不会总觉得这是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架子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这一年正月,易老爷在请族人吃家酒的时候,第一次想要让易家的这位“大小姐”出去给大家见个面。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易久正和阿蛇趴在桌上描红。
大概是因为易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以跑船为生,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唯一的儿子到了这个年纪了却完全没有启蒙是一件很大不了的事情。这其中当然也有秋姨娘的一些功劳。
虽然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年代,一个人从出生到死去那天甚至可能连一个字都不认识也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但是易久还是不能忍受。
他认得的简体字在这么多年的重生里头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但是,老和尚却是一个认识字的人。他有教过易久抄写经书,所以现在易久竟然也能写一笔还不错的小楷——然后易久就硬着头皮,用一本白衣观音咒作为启蒙,开始教阿蛇认字。
于是还是个小孩子的阿蛇从此对那个从未见面的老和尚恨得牙痒……
他不爱练字,不过最终还是乖乖地有听易久的教导。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人就是易久。
而另一方面是,在练字的时候,易久会把不够高的阿蛇抱在自己的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温暖的感觉透过棉衣从背后传来,易久手指松松地握着他的手腕,指尖冻得有些发白,阿蛇却觉得自己手腕的那一处皮肤热得发了烧。
偶尔写错了笔画,易久便会偏过头来跟他说——某个小哑巴顿时就觉得自己变得暖洋洋的,软酥酥的,骨头心头都化了蜜汁在里头。
有的时候,阿蛇躺在易久为他张罗来的厚厚的垫被之中,抱着易久给他弄的汤婆子,身边是易久瘦瘦的身体,鼻子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那种檀香似的体香,常常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在易久来之前,他根本就是做着一个漫长的,灰色的梦的鬼。
他几乎都有点想不出在易久来之前,自己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那个所谓的“父亲”压根没有一点儿感觉,在听到易老爷终于愿意让他出去见人的消息之后,他也一点儿都没有觉得高兴。
“……哎,这是好事,干吗苦着脸。”
反倒是易久看上去更高兴一些,他拍拍阿蛇的肩膀,脸上带着笑容。
阿蛇凝神静气地将对方的每一次碰触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表面上却还是勉强地分出心思来对三丫头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又亲亲热热地扭头将脸靠在易久的肩膀上,做出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来。
明明面前就是纸和笔,他却一定要拉过易久的手,伸着指头在他的掌心写字。
“我才不要去,我害怕那些人”
他写道,虽然他打心眼里就没觉得那些人与那些被他踩死的小虫子有什么分别。
不过他本能地知道若是装出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来,自然有易久来心疼。
易久原本就怕痒,被他这样轻轻地挠着手心,顿时就觉得一阵酥麻从背后直升起来,搞了好半天才勉强辨认出阿蛇写的那句话。
就像是阿蛇早就预感到的那样,他立刻就觉得胸口软软地泛着酸。
“有什么好害怕的啊,不过就是出去吃顿饭么……你父亲也是想要让你认认人,等你以后撑家业的时候才好办事啊……”
他有些费力地哄着阿蛇,用手搂着那个已经不那么咯手的小孩,却不知道后者正满足地贴着他细白的脖颈,每个毛孔都恨不得张开来吸吮他身上的气息——然后在他见不到的地方,用粘稠而贪婪的目光斜睨着他。
烛光暗暗地照着他没有血色的脸,有一丁点光在那黑黑的眼珠里闪着,像是猛兽牙齿上的一点光。
三丫不小心瞄到了,顿时受惊地低下了头。
“老爷说了,让易师傅好好打理一下,大小姐这回要见的客人多,别出什么篓子。”
她心惊胆战地打断了阿蛇对易久的腻歪,干巴巴地说道。
实际上一旦易老爷开了口,又哪里会有阿蛇来拒绝的理由,哪怕他真心不愿意去,绑在牛背上也要去的——在三丫这边,她是真正地完全搞不懂易久哪里有那样多余的功夫来哄着阿蛇。
果不其然,没多久她便又收到了阿蛇那种阴森森的瞪视,加上话已经送过来了,便立刻找了一个借口退了出来。
即便是已经走出房门好久了,她背上始终带着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寒意。
在房门的另一边,易久依然好脾气地哄着阿蛇——毕竟还是当他是个孩子哩。
阿蛇在少年的身上磨蹭够了,像是妖精般吸饱了精气一般,精神了许多之后,才流露出委委屈屈地模样答应了。
不过后来易久拿了今年新作的衣服(阿蛇确实比之前要高了许多),来让他换上的时候,他偏偏又闹了那种身体有缺陷的小孩才有资格去闹的脾气。
阿蛇在床上打着滚,用手指在易久背后画着字,先是说衣服丑,他不穿。
易久就说衣服是新作的,与他之前穿的完全不一样,怎么又会丑。
阿蛇继续撒泼,只说不信,最后拿住了易久的话头,说是让易久穿给他看,若是好看他才要穿。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易久被这破小孩闹的头痛。
虽然这要求毫无道理可言,可既然前文说了,阿蛇扮可怜已经扮出了经验,加上他的经历这本来就能让他发些无道理的脾气,易久自然也说他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在哑巴那挤出来的眼泪里头败下阵来,愁眉苦脸地上床拢了帐子,哆哆嗦嗦换下了衣服,将阿蛇新作的一家酱红色如意纹的外套套在身上给阿蛇看看式样。
幸好旧时候的衣服都做得宽大,易久本身也不过是个瘦巴巴的少年,身形算得上是纤细,总算是能勉强套上——只是前襟合不拢,在阿蛇面露出一道白白的胸脯来,胸前两颗淡红色乳珠也因为冷而立起来,侧身间有意无意地便会露出来。
那一刻阿蛇到底没掩饰得住,那样火辣辣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黏在了那里移不开。
易久倒是没往歪处想,只是单纯因为这不合身的衣服而躁得脸颊通红,一只手捂着胸一只手只按着阿蛇的脸,嘟嘟囔囔道“看什么看”……
结果没多久他就觉得自己的掌心竟然有一抹湿润,再拿开手的时候,就对上了一手猩红。
易久差点吓得背过气去,这样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阿蛇直愣愣地瞪着眼睛,鼻子底下挂了两管鼻血,哗啦啦地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