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郊外走了段路,不远处传来泠泠的水声时,荀彧让车夫喝住马,而后开言道:“公达,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啊。”转过脸,荀攸讷讷点了下头,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此间一别,不知相逢何处,你万万珍重。”握了握他的手,荀彧心一横,探身出去了。
“小叔!”眼看荀彧下了马车,荀攸才回神似的追下车,拉住荀彧道:“你跟我来。”
被他抓着手腕走了几十步,荀彧不解地唤道:“公达?”
在一座石桥边站定,荀攸袖手往桥对过一指,直直看进荀彧眼中,面目肃然,却并不言语。良久,他缓缓放下手,欠身一揖,无声地离开了。
载着荀攸的马车自荀彧身边驶过,二人的目光在一个短暂的交汇后,相错而过。
在原地静立许久,荀彧侧目看向石桥彼端,已经稀薄了不少的晨雾中依稀可辨马匹的轮廓,有力的嚏喷声和蹬蹄声都证明了那是一匹充满活力的马。缓步走到马匹旁,荀彧一眼就看到马鞍上挂着的行囊,伸手在那柔软的布面上抚了抚,他眼神一晃,喃声低吟道:“公达……抱歉。”手指倏的收紧,在绢布上留下几道清晰堪比命途的抓痕,荀彧将额头抵在马鞍上,不无伤怀道:“我终究走不出这般境地。”
天色越来越亮了,荀彧牵着马匹自石桥上走过,朝着与自由相悖的方向。他木然地想,该是晨间定省的时辰了。
“非困于境,乃困于心。”一个慵懒地靠坐在树上的人影在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如是说道。
荀彧身后已是朝阳千顷,树上的少年看他顿了下身形,却未回头,也不知听是没有听到那句话。望着荀彧远去的背影,少年露出了有些不理解又有些可惜的表情,但到底没有持续太久。从怀里掏出在树下捡到的雏鸟,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它安置进面前的鸟巢中便纵身跃到了树下,继续研习他带出来的兵书了。
返回荀府的路上,荀彧想了很多,他反反复复地追问自己为何要那么固执,他想出了很多回答,比如为了实践他长久以来被灌输的为人之道;又比如为了荀氏的百年声望有人传承;再比如让休若、友若不再有无谓的牺牲……这许许多多的理由堆叠出了一个人们希望看到的,家族需要的荀彧,却湮没了原本的他。
静静凝望着阳光下冷肃不减的自家府门,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荀彧轻蹙了下眉,温润如水的眼里便漾起了浅浅的涟漪。
郭嘉再次见到荀彧已是个把月后的事了。和往常一样,郭嘉早早就揣着兵书沿着城郊的河岸漫步,却不期然在氤氲的晨雾里碰到了那个有着水样眸眼的年轻人。
那一刻,早慧的少年觉得整个天地仿佛都静了,静的能够听到朝露滴落,春花吐蕊的声音。后来他对那人深情笑言,那是心弦被拨动的声音。
彼时,郭嘉尚未来得及多想已然跟荀彧只有一步之遥,“喂,你挡着我的路了。”不甚有礼的语气听起来好似挑衅,话方出口,郭嘉便暗自懊恼起来。
“抱歉。”简单的回答,温和的语调,荀彧侧身对他微一点头,让开了路。
就这样又错失相识的机会了?郭嘉心里泛起丝丝不甘,但面上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擦身而过时,郭嘉嗅到了空气中扬起的幽然兰香,蓦地就想起了自己最为钟爱的兰生酒。灵机一动,他驻足回身问道:“你会不会喝酒?”
“嗯?”荀彧不知在晃什么神,表情有些茫然。
“我问你会不会喝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随意些,郭嘉的目光却不自制的流连在他身上。
“不太会。”心中对这被注视的熟悉感觉从何而来一片了然,荀彧歉意地回望过去,带些洞悉一切的从容。
挑了挑眉,郭嘉垂下眼帘企图掩住眼里的失落,余光瞄了下手中的竹简,他锲而不舍道:“兵法呢?擅长吗?”
“那要看你的水平。”见郭嘉来了精神,荀彧不觉莞尔,温良无害的平静双眸里竟也在某个瞬间生出了那么些飞扬的夺目神采来。
唇角弯出一个兴奋的弧度,郭嘉好奇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眼里再读出什么,比如蕴藏在平静之下的力量和被妥协包裹起来的执着。彼时,郭嘉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莫名的牵动了,却不能预料到日后的一往情深。敛起探寻的目光,他指着身后在雾气中隐约可见的大树道:“走,到那边和我切磋一下。”
并不介意他的唐突,荀彧笑容清浅地允道:“好。”
岚雾缭绕,青衫对坐,阅书习业,转眼春秋。
寒暑交替,一人静如璞玉,焚香试茶,一人悠然自得,负暄尝酒。荀彧在流淌的光阴里无声凝望着少年褪去青涩的眉眼和他不受拘束的写意风流,而郭嘉则在放浪形骸的随性中寻求一个温雅的眼神作为安宁的依托。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