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见她僵立着不动,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娘家嫂子添了一个生而异象的哥儿,想来真是有大福气。”贾敏听出了林母的话音,脸倏地一下白了,她并不是目不识丁的妇人,早年也看过几本史书,也曾背着大人看过几本传奇。
怎么会不知道史书中生而有异的是何等高贵的人?北齐神武皇帝高欢尚未出生时,家中常有赤光紫气盘桓,邻人以其为怪,数次劝高欢之父高湖迁居避祸。亦可知这生而有异对于仕宦家庭而言是祸非福。
“可还记得去年玉儿梦中遇神的故事?”林母又慢慢地问了一句。贾敏嘴唇禁不住抖了起来,老爷当时是吩咐了一个字都不许往外传。“如今满城人皆知尔家之事矣。”林母叹道。贾敏长长的指尖刺入手心,总算有些冷静。她当了林家数十年的媳妇,怎会不知林家向来谨慎,做事总不落人话柄,宁可无事、有事避事、避不过事也绝不怕事的行事风格?
贾敏不禁跪倒在林母脚边,哀声道:“求老太太教我。”林母也非铁石心肠之人,叹道:“如今还能如何设法?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只怕这孩子日后不能太出挑了。”贾敏仰起脸来,白皙的面容如同雨后打湿的萎靡梨花一般,谢道:“谢老太太指点。我这就去见母亲。”
林母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张嬷嬷端了一盅热茶递与林母,劝道:“老太太吃口茶吧!横竖他们贾家的事,也牵连不到咱们身上来。”林母沉声道:“现不是与贾家断了来往的时候,人家只会编排咱们胆小怕事、毫无情义。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名声家风的,且看看吧。”
贾敏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好。史太君起先听了她的话尚且有几分愠怒,待她将道理点透了,才缓了颜色温了话语。贾敏心里有几分苦涩,虽说她是出嫁女了,可哪里不盼着娘家出息?
家中子侄无一出色,俱是章台走马之徒。唯有一珠哥儿,潜心书史、力图上进,似是克家之器,但十四岁进学,比之京中诸多十二三岁考中秀才的孩童,也并不出类拔萃到何等地步,甚至还稍显逊色。
百年侯门后继无力,却无一运筹谋划之人,她如何不心焦?然家中诸人皆以姓氏出身自矜自骄,不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之情势,岂不可悲。家中二兄俱才力平庸之人,如何肯听她妇人之言?母亲又一味安享富贵,家中诸事俱不肯操心。再者她虽是尊长,但“夫死从子”从来不是一句虚话。比之秦家,秦氏二兄俱举孝廉,幼弟也已进学,她如何不悚然而惊?
今日老太太露出的那番意思,竟是要疏远了她娘家。贾敏更是有口难言,劝老太太,老太太向来是最有主张的人,必不会听她的求恳。如今也只能迂回着从林海耳边徐徐挽劝一番,好歹也是他岳家,无缘无故地远了,他也不怕世人指点。若是远了贾家,贾母定要对她心生怨结,日后有甚么事想求得娘家支持,怕也难了。她现今无儿无女,也只能倚靠贾家了。任凭怎样,她都不能和贾家淡了。
只是宝玉此事虽然大张旗鼓出去不好,但未必也不是在拐着弯子向皇帝表忠心?若是藏着掖着,日后揭出来问罪更重。若没有那样的心思,何必瞒得密不透风?左右怎么都讨不了好,只在上头的一念间罢了。横竖多想无益,再者皇帝若是要治罪,也须找个由头,总不能凭此问罪。
贾敏按捺心绪,到介寿堂回了话,伺候着老太太用完晚饭,便懒懒地回了正房。她斜坐在窗下罗汉床上,靠着隐枕,一手托腮,看着雨过天晴纱窗外的几竿修竹并一块大白石,愣怔怔出神。半晌,才吩咐丫鬟道:“去取些水来,洗洗那几竿竹子。”晨霜应了,亲自带着小丫头们抬水来洗竹灰。
贾敏眨了眨眼,待要落泪,又怕人家说她不庄重。都是太太一辈的人了,还学小儿女情态,只得忍住。新婚燕尔时,他们夫妻二人俱是爱青竹傲骨之人,也尝一并取瓢舀水洗去竹上泪斑。那时戏语犹在耳旁,“若是我不来,你也别学娥皇女英一般泪洒湘竹才好。”如今一语成谶,秦氏院中的丁香开得好,紫繁白香,想来二人许在把臂同游,携诗赏春罢。
自去岁秋来,她便察觉林海待秦氏格外不同,为着这,她不知背着人痛哭了几遭,面上却半点痕迹也不敢露出。眼梢上一颗明珠,莹莹欲坠,忽而听到小丫鬟通传:“老爷进来了。”贾敏顾不得落泪,突然喜出望外,忙整了整衣冠,扶了扶鬓边珠钗,快步迎了出去。
只见林海立在庭中,看着晨霜洗竹,双手纤纤如嫩藕,腰肢若柳别样婀娜,面犹芙蓉更添清丽。林海听见门帘一响,回过身去,携手含笑说道:“我一进来,猛然一瞧,还以为是你在洗竹。”贾敏羞道:“多大年纪了?谁还干这些事?”林海朗声笑道:“十几年前做的勾当,今日便不能做了?洗竹本是雅事,小心丫鬟们碰坏了。趁着现还暖风熏熏,咱们自家来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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