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进了门,眼角微挑的双眸飞快的在屋子里一转,就笑着朝蓉卿行礼:“八小姐。”
“请坐。”蓉卿并未让明兰和明期出去,两人各站了一边守着,蓉卿又道,“你找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暮春僵硬的在杌子上坐了下来,稚嫩的脸上露出不符合年纪的老练和沉稳:“是这样的。唐总管走前告诉我,说是八小姐答应他,将那边的月例银子预支给我们。”他微微笑着,笑容里透着一股迷惑人的纯净,“这眼见也要过年了,用钱的地方实在多,外面挪不开手实在是过的艰难,八小姐……您看。”唐总管说的是预支,可到今天已经不算是预支,而是拖欠了。
“是为了这件事。”蓉卿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刚接手府中的中馈,许多事都不是很清楚,所以唐总管拿了账薄来,我与赵总管也仔细商量过,原是打算十八就送去给你们的,可是你也知道……”她顿了顿,“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事也不消停,太夫人又刚过了寿宴,银子并不宽裕,莫说你们,便是内院里也没有发几处的月例。”
暮春听着就是一愣,他自小在人堆里长大,又生的俊俏,若是想保护好自己看人识人是首先要练就的本事,他第一眼见到八小姐时,只觉得她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可是连着见了三次,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不屑,却渐渐被另一种感觉所替代。
犹如此刻他心里想的,府里再不济再有事也从未有过拖欠月例的事情,八小姐说的话他一句也不信,可是,明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他却不能找出一句来反驳她,再去看她的表情,笑盈盈的眼眸明亮透彻,仿佛和你是掏心窝子在说话,让人觉得窝心……可是说的话却是……
他顿时有种感觉,若论起伪装敷衍,八小姐论第一府里只怕没有人敢说第二。
“这怎么办!”暮春满脸的为难,“我年纪小,也是因为唐总管临时出门,我才匆匆管了这事儿,若是那边闹僵起来,我只怕是压不住啊。”他睁着大眼睛,仿佛在和蓉卿比着谁的眼睛更无辜,“二老爷又病着,若真出了事,对他的病情亦是不利,八小姐您说呢。”
拿苏茂源压她?!
蓉卿心头轻笑,故作理解的样子点着头:“你说的也对。”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你先回去,等这两日我挪些银子出来,给你先应急,你看可好。”
既是应急那就是没有多少了。
“八小姐。”暮春屁股黏在杌子上,一副打算继续探讨下去的意思,“您就劳累劳累,让小的过了这关,若不然唐总管回来,非剥了我的皮不可。”楚楚可怜的样子。
唐总管走之前,能将偌大的院子交给你管理,他又怎么会剥了你的皮!
“你怎么和我们小姐的说话的。”不等蓉卿说话,明兰却是一喝,根本对他的样子不买账,“我们小姐既是说了没有银子,又岂会诓你,让你等着就等着。便是说理说到二老爷那边,也是我们小姐有理。”
蓉卿低头喝茶,余光观察着暮春。
暮春似乎没料到明兰突然发难,脸色飞快的一变,又转瞬恢复了平静,笑着点头:“姐姐教训的是,是小人说错话了。”一副受训受罚的样子,“只是小人也有小人的难处,实在是……”
“这样吧。”蓉卿放了茶盅,“你回去就将我的话告诉他们,若是谁有不服气的就让他来找我便是。”
暮春眼角就跳了跳,立刻摆着手:“那倒不用。”蓉卿当即接了话,“那你就先回去吧,后天再来寻我。”
暮春就磨磨蹭蹭的站了起来,行了礼:“那,那打扰八小姐了。”没有想到最后还是碰了个软钉子,后天再来,后天可是已是年二十八了!
等暮春一走,明兰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蓉卿问道:“小姐,这样成吗?”蓉卿就道,“这样的孩子,必定是在外头摸爬滚打长大的,人精一样,你若是顺着他,他不会记着你的好,可你给了他苦头吃,他反而牢牢记住你的坏,只有长期压着他,他才能弹的高!”
“那他会不会去找二老爷?”明兰有些不确定,若是暮春真的去求救二老爷,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蓉卿听着摇了摇头,回道,“他若是敢去慈安堂告诉苏茂源,早就去了,何必拖到今天!”她第一次给他三分之一的年货,就是为了试探他,既然他什么都不说忍了下去,就证明他根本不敢去找苏茂源。
本以为以暮春的忍耐力,应该会是后天再来寻她,可不过到了下午,他又来了。
看来,他没有说假话,那边必定是因为月例的事闹僵起来了。
“小的原本是打算去慈安堂的。”暮春为难的道,“又怕打扰了二老爷养病,所以又转道来您这里。”说着叹了口气,“月例的事,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又压又哄又示弱。
蓉卿依旧请他坐在上午坐过的杌子上,端茶看着他,这一次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问道:“你在偏院几年了?”
暮春一愣,没有料到蓉卿会问他这句话,脱口回道:“四年了。”
四年,他今年不过*岁的样子,也就是说进偏远做事时不过四五岁。
“这么早就进府当差了,不想家?”蓉卿一副话家常的样子,暮春一心想要拿到月例银子,只觉得这位八小姐很难缠,勉强的回道,“不想家,家里早就没人了。”他家又没有人他不知道,至少他记事时,身边没有人是他的亲人。
没有亲人,那就是卖身进的偏院?蓉卿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识字吗?”暮春点了点头,蓉卿心中微讶,“竟是识字那真是不容易,是谁教你读书认字的?”
暮春唇角动了动,就想打断蓉卿如长辈似的刨根问底,若非身份上有差别,大家彼此年纪也是一般大,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好像差了辈分一样:“唐总管教的,说二老爷不喜欢目不识丁的,所以自小就教我们认字。”
蓉卿又点了点头,就见蓉卿转头看着明兰,就道:“那你和明兰差不多,她也是自小没了父母,辗转到了我身边,吃了许多的苦!”暮春就看了眼明兰,就瞧见她红了眼睛,低下头他撇了撇嘴,谁不吃苦,可是有的人吃苦却有个头,而有的人吃苦,却是遥无尽头。
比如他!
“奴婢不苦。”明兰感激的看着蓉卿,“奴婢现在有了户籍和身份,即便没有父母,奴婢也是有家的人,往后小姐在哪里,哪里就是奴婢的家!”说的非常动情。
暮春听到户籍和身份时,脸上的表情就是一紧。
“好了,好了,你既是替我办事,我又怎么会亏了你,快擦了眼泪,别让人笑话才是。”蓉卿淡淡说着,又看向暮春,就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在外面讨口饭吃也是不易。”一顿又道,“例钱的事我已经和赵总管打过招呼了,你待会儿去外院取吧,安置好他们好好过个年!”
上午还说再想想办法,下午就打了招呼办妥了?
暮春依旧感激不尽,连连点头称是。
“谢谢八小姐,您的大恩大德小的定会铭记在心。”又郑重行了礼,“那小的就告退了!”
蓉卿微微颔首笑道:“你虽年纪小,可唐总管临走前能让你掌事,就说明你是个机灵的,旁的也不用多说,往后你有什么就只管来寻我,我若是能帮定是会帮你一把。”她微微一笑,又道,“若是内院你不方便进来,也可托了人寻明兰也成。”很喜欢欣赏他的样子。
暮春弓着的腰就是一顿,八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不像是无缘无故说出来的,而且若是没有什么事,他们也不会再有交集……
是在暗示他什么?
暮春恍惚的行了礼,告退!
蓉卿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歇了一夜,蓉卿第二日一早就让崔大驾车,送她们去了百家巷,崔大有些不放心将车停在巷子外头,对蓉卿道:“八小姐若是有事,就让小人跑一趟吧,这里住的人员杂乱,您去实在是……”
“没事。”蓉卿淡淡的道,“你随着我们一起便是,这青天白日的也不会有事,尽管去吧。”
崔大就没有再说话,驾着车一路挥着鞭子朝前慢行。
这里是贫民群居的巷子,本来就不宽的路,两边不断有孩子点着炮仗进进出出,崔大驾车越发的谨慎小心,好不容易挪腾进去,才瞧见明兰所说的院子。
“应该就是这里了。”崔大指了指一间院子,“要不然,小的先去敲门看看?”
“让明兰去吧。”蓉卿下意识的觉得,崔大可能会认识那个妇人,“你在这边守着。”崔大就没有说什么,扶着明兰下了车。
明兰站在门口敲了五六次的门,终于听到里面有咳嗽的声音传了出来,随即吱吱嘎嘎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双小女孩的脸,问道:“你们找谁?”
“我们找周婆婆。”明兰说完,小女孩的目光机灵的在听着的马车上一转,砰的一声关了门,随即听到踢踢踏踏的跑步声,明兰尴尬的朝后退了退,幸好只是几息的功夫,门又再次打开,这一次的门比方才开的宽敞了些,看着几个人道,“进来吧。”
明兰回头扶着蓉卿下车,那小姑娘伸着脑袋艳羡的看着蓉卿,一双眼睛一会儿落在她的衣服上,一会儿落在她的鞋子上,等蓉卿进去她就指着崔大道:“你不准进来。”
蓉卿回头对崔大点了点头,道:“你将车调个头吧。”崔大应是。
“姑姑在里面。”小女孩盯着蓉卿打量,可惜看不清长相,就猜着是不是因为长的太丑所以戴着帏冒,“你们进去就是了。”
明兰笑着点头,在荷包拿了一把花生糖出来给她,小女孩就戒备朝后退了一步,看着花生糖吞了口水,转身咚咚咚的跑走了。
蓉卿打量着院子,是个很小的四合院,院子里光秃秃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两间正屋加右边的两间耳房统共四间,小女孩刚刚指着的就是中间那间,蓉卿几个人就进了正屋里头。
里面光线昏暗,透着一股木炭烧出来的浓烟,有些呛人,她摘了帏冒才看清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的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蓝白花纹的茶壶以及两个茶盅,桌子左右放着两把扶手椅,一只椅子的脚用竹枝绑着晃晃悠悠的有些不稳,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但收拾的很干净。
“周婆婆。”明兰喊了一声,忽然,就从她们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等蓉卿看清来人,人影忽然朝她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哽咽着喊道,“八小姐!”
她用力很大,攥的有点疼,蓉卿微微皱了皱眉,终于看清眼前的人长相。
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或者更年轻一些,只是眼角皱纹很深,显得很憔悴苍老,五官很清秀,依稀能辨出年轻时应该是个清秀的美人儿,一身洗的半旧的麻色窄袖短卦,平平整整穿在身上,透着花白的头发也是一丝不苟的梳着。
虽精神不济,但却给人清爽干净的感觉。
“八小姐!”对面的人握着她的手臂,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眼睛里满是思念和心疼,“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蕉娘啊!”
“蕉娘?您不是已经……”蓉卿满脸惊讶,她听明期说过,当初她来九莲庵时,蕉娘已生了病,被送去庄子里养病了,可是不过两个月,蕉娘就挺不住去了。
“奴婢没有死。”蕉娘依旧拉着她,“奴婢心里念着八小姐,便是死也不能安生啊。”低声哭了起来。
蕉娘是周氏的陪嫁,陪着周氏从娘家到京城的荣恩伯府,又和周氏一起搬到永平府来,后来又做了她的贴身嬷嬷,周氏去世她记得是蕉娘一手将她抚养长大,这些她都有记忆,但是蕉娘的样子,却停留在年轻的时候,与眼前苍老憔悴大不相同。
“您别哭了。”蓉卿拿帕子给蕉娘擦眼泪,“您快和我说说,您怎么会在这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您为什么不去府里找我?”
蕉娘用帕子胡乱的擦了眼泪,看着蓉卿破涕而笑的道:“对!不哭,不哭了!”她拉着蓉卿在椅子上坐下来,提了缺了半个壶嘴的茶壶给她倒茶,道,“这些事说来话长,奴婢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蓉卿接了茶谢过,又扶着蕉娘坐着,蕉娘推脱了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视线始终黏在蓉卿的脸上,感叹道:“半年不见,我们八小姐长大了!”
蓉卿汗颜,想到死去的苏蓉卿,她竟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她的话,索性蕉娘不过一提,就说起了她这半年的经历。
原来她被送到庄子里,确实是迷迷糊糊病了一个多月,茶饭不进,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不过几个馊了的馒头,如此挨了几日她就晕死了过去,等她再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乱葬岗了。
她强撑着爬出来,幸好在山脚遇到了一位好心的阿婆,她就在阿婆家住下,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等她康复回永平时,才知道苏蓉卿已经被送到九莲庵养病去了,还听说她病的神智不清,醒来后呆呆傻傻的,忘了许多的事情,有人说她犯了冲,有人说她得了失忆症,总之苏蓉卿浑浑噩噩过了十来日,最后就被送去九莲庵了。
而当初跟着服侍苏蓉卿的,包括府中一些婆子丫头,一起清除发卖了出去。
蕉娘能打听的也不过是听外人说的,府里的新进的婆子她一个不认识,而那些认识的,她却是一个也不敢见。
她知道,但凡她出现在苏府周围被人发现,便只有一个死的下场。
“没想到您吃了这么多的苦!”蓉卿听着叹气,问道,“后来您去了九莲庵?怎么没有去找我?”
蕉娘也叹了口气:“……虽是知道你在里面,可先头几个月你不出来,我也没有机会进去,后来能远远瞧见你出来走动,我高兴的不得了,想过来寻你可又怕被人发现反而连累了你,又怕你失忆不记得奴婢……奴婢出现刺激了你,加重你的病情。”
没有想到,她考虑了这么多。
蓉卿泪睫于盈,就问起最关心的问题:“蕉娘,姐姐……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没的?”她说顿了顿又道,“我虽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每天夜里都做同一个梦。”将她的梦说了一遍,“您送去的钥匙,我也开了门进了梅园,仔细辨认过那就是我梦里的地方,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蕉娘又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五小姐!”她垂头哭了许久,才抹了眼泪看着蓉卿,确认道,“八小姐……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蓉卿摇了摇头,看着蕉娘,“您告诉我,我是怎么病的,姐姐又是怎么没的!”
蕉娘断断续续收了哭,擦着眼泪道:“……那天……”她提起来,便就是心痛如绞,若非知道蓉卿还在世上,若非还没有四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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