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果然一提到杨瓒她便消停下来,皇帝苦涩地又吞咽了一下,低声下气地道:“你既然住在这里,京里发生的事想必瞒不过你。我……我做了对不起恒生的事,怕他跟我闹,想请你劝劝他……”
对面静了片刻,那女子发出一声冷笑,缓缓地道:“你是想说……你‘又’做了对不起杨恒生的事?”
她似乎走动了几步,白色的衣衫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佛夜里水面的反光。
皇帝痴痴地望着她的身姿,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忍不住反驳道:“无尘,我说过多少次了,当年恒生对你根本就没有……他以为你是男人,只是谈得来的同窗……自始至终只有我……”
他的话再次被那女子的冷笑打断,皇帝默默地叹气,识时务地不再往下讲。也算不错,他乐观地想,十年前谈及这个话题,梅无尘能冲上来跟他拼命,如今却只是阴阳怪气地冷笑。
他们都老了,皇帝忽然想到,年少气盛、主宰风云,甚至爱恨纠缠,都已经老得像是他头上新生的白发,眼角初增的细纹。
他不自觉叹出声来,疲惫地道:“说这些陈年往事干什么,只会让大家都不痛快……无尘,当年你誓死不肯嫁给我,恒生为了帮你差点和我闹翻……就算我对不起你,他对你可是一点亏欠也没有。你帮我劝劝他,他性子倔,从小到大我就见他听过两个人的话……姆妈已经故去我没办法,你既然十年来都住在京郊,想来也是放不下他,那就为他好,劝他不要做傻事。”
他转过头去看那根还在瑟瑟发抖的、孤伶伶的草,低声道:“我如今所处的位置,不能再像当年那样随心所欲,恒生若是逼得狠了,国法不容私情……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他出事……”
他自认为千般忍耐万分委屈,那女子听到耳里却一阵阵冒火,冷冷地道:“你也配说‘最好的朋友’?杨恒生这一世只做错一件事,就是当年睿王问他谁适合继位,他毫不犹豫地指了你!而你是怎么回报他的?抢他的女人,害死他的孩子,等他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当儿子看待的杨无端,你把她贬出京、关进牢!陛下,你就是这么对待‘最好的朋友’!?”
“够了!”皇帝听着这些刀子一样剜心的话,脸色紧涨,咆哮着打断她。
那女子住了口,又发出一声声冷笑,皇帝呼呼喘着粗气,只觉得她的冷笑声都令他毛骨悚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扭头去找韩福,背后却空空如也,老太监永远都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他心里安定了一点,喘息了片刻,又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恒生也不知道……那杨无端根本就不应该留在朝堂,待在恒生和我儿子身边。”
“哦?”那女子不饶人地道:“因为她是天下五魁?因为她年纪轻轻便已有儒学宗师气象?因为她擅于理财,以一府之力负担半个端朝的赋税?还是因为她隐然为新党真正的领袖?”
“因为她和你一样是个女人!”皇帝忍无可忍地脱口而出。
依然是余音袅袅由穿堂两侧消弥进寒凉的雨雪间,那女子有一阵出不了声,仿佛被这意料之外的真相震懵了,皇帝在这场谈话中头一次占了上风,不禁快意地咧了咧嘴。
他又挺了挺腰,双手负在背后踱了两步,他想着,他当年初遇梅无尘就看出她女扮男装,杨无端却又比她扮得更巧妙,他细细地查她,又观察良久才敢确定。
他本可以一笑置之,皇帝自认不是那等迂腐的文臣,觉得女人就一定没有才能。他年少的时候就喜欢过女扮男装的同学,如今的皇后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他当然懂得欣赏女人的智慧。
但是那样的智慧应该如同锦上添的花,或者紫檀木架子上镶嵌的明珠,可供男人珍藏把玩,而不是妄想真的与男人一争高下。皇帝不得不处置杨无端,正因为她是天下五魁,因为她年纪轻轻便已有儒学宗师气象,因为她擅于理财、以一府之力负担半个端朝的赋税,因为她隐然为新党真正的领袖。
因为她不该是个女人,而她偏偏只是个女人。
他不能放这样一个女人在杨瓒身边,更不能让她影响他的儿子,皇帝并不是没有察觉杨小康最近的变化,也不难猜到这些变化是为了谁。
他本该杀了她。
但是不,不能。皇帝的双手在袖中握拳,又缓慢地松开,他来回踱步,看着那一根仅存的直挺挺立着的草,想着雨雪过后它也会倒下。
他有很多不杀杨无端的理由,杨瓒和杨小康的反弹都在其次,最有力的理由是:她善理财。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端朝需要杨无端,所以杨无端不能死。皇帝旁若无人地吟诵,抬头望向空中半透明的霰雪,心想,我是多么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的好皇帝啊!第七卷 金错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