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说一说啊。”
我笑出声,说:“这我帮不了。叔母大可自己上门去说。那独孤信,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呢。”
说罢起身,不欲与她们多作纠缠。
我知道,他一定会娶妻。但他不会娶邹氏女了。
心里凉凉的,也不知是喜是悲。
世情这一张巨大的网,我们俱被网罗其中,动弹挣扎,都疼痛难当。可若有法子,谁愿束手就擒?
全家上下都在为我准备妆奁,裁制新衣。等到出嫁那天,骏马两匹,犊两头,猪四头,新衣八十套,绢六十匹,并金银玉制器皿若干。
因为三月初二是婚期,便要早几日出发。出门那日,宇文泰又按周礼遣了媒人来拜会了父亲,互相通报了婚礼的事情。
媒人特意来见我,说:“恭喜娘子了。宇文丞相上奏皇帝,请封娘子为夫人,我主已经准了。诏命将在婚礼同日宣达。”
我换好一俱黑色的衣裳,蔽膝、鞋履、大带随裳色,亦为黑色。裳下缘红色边,为了平衡阴阳。头上垫蔽髻,高耸入云,南金翠翼,明珠星列。又傅粉,着面,描眉,一应繁琐。
最后去同祖父告别。
他还卧在床上不得起身,见了我,笑道:“好……明音同仙子一样……好……”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说:“你记住了?”
我垂目,低低说:“记住了。”
父亲和蓝氏及一众亲属将我送至门外,父亲亲手点上门外的灯笼,几个仆人也纷纷进去将家中各处的烛火点燃。
礼云: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思相离也。
父亲说:“儿啊,爹能送你出阁,实在是称心如愿。只是……”他叹了口气,眼眶便红了,“宇文丞相对你有心,有些事,能放下就放下吧。记住任何时候都要顺时而动,不然苦的是自己。”
何尝不是金玉良言。我笑一笑:“明音记住了。父亲不必伤怀。一切都是定数。”
蓝氏挤出半点泪花,说:“明音,到了那深宅大院,好好照顾自己。”
我拉着她的手:“也请阿姨多多照看爹和祖父。”
她抹抹眼角的泪花,点着头应承。
当下四下里亦有其他女眷跟着小声啜泣。
这光景下,也许是勾引了她们对自己命运的感喟,也许只是应个景捧个场。那啜泣声是真是假,谁又知道?
阿姆?上来为我披上黑色的素纱罩衫,便扶着我上车了。
我手里捧着那只装着金马的沉香木盒,端坐在车里,不再回头。
走到城门口,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骏马的嘶鸣声。似是苍岚。
他终还是来送我了!
我连忙掀起车帘看。只见城门一侧,立着杨忠和贺楼齐、丘三。苍岚亦在他们身旁,不安地左右摆头,马蹄四下乱踏。
独不见他。
我忙扯开绢帕,咬破指尖。手指生疼,汩汩地冒血。我匆匆写几个字,让跟在车旁走着的侍婢眉生拿去。她攥着帕子脚不点地地去了,将帕子交给贺楼齐,未说话,又匆匆回来。
我看见贺楼齐展开那帕子看,脸上沉痛又不甘。
于谁,都是沉痛,又不甘。
难道宇文泰就甘吗?如果他甘心了,何必心心念念百般筹谋要娶我为妻。
彼时年少,两情缱绻,怎会想到今日在长安城外迎娶我的,会是另一个男子?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聚散苦匆匆。只有那伤尽了心扉的血,溶着我郁郁的魂灵,留在雪白罗帕上,攥在他手里,即将随着岁月凝结。
洗不掉的思念。
亦是回不来了。
爱情,不是全赢,便是赔尽。我和他已赔尽了,身心俱被一扫而空。
——不,他还未赔尽。他还有时间和力量把这一切再赢回来。
可再怎么赢,又要怎样赢这些年岁的蹉跎和嗟叹,挣扎和惨淡?
哪怕胜,也不过惨胜,如败。
哪有长开的琼花,哪有不败的盛景。这销魂蚀骨的爱情,终不过是散尽。
可是,难道宇文泰就赢了?他难道能得到这甜蜜的爱情?我难道会依依在他耳边温言软语,说尽缠绵?
他也永不会赢。
我放下帘子,倚在车壁上,但觉神思费尽,烛火将息。
在这一刻,觉得是这样的孤单。
到了浔阳郡已在边境之南,再往北走就是长安了。此时已经三月初一。算足了时辰,到达长安城,刚好是初二黄昏。
这夜便歇在浔阳郡馆驿之中。
一切安顿之后,我遣开眉生,推开窗。已经是深夜了。这夜初一,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子。
满天星子。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一闪一闪,似有灵性。
我讶异,自觉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星空。仿佛每一颗星都在旋转,膨胀。转成一圈一圈的光晕,蓝的,黄的,红的,映着天幕下远的山,近的树,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如一幕皮影戏的背景,光怪陆离——
夜也如此绚烂。
定州城外的那夜,这些星子照亮过我的喜悦,看到过我们第一次将自己交给对方。啊,原来都被它们窥探去了。
可是我那薄薄的喜悦经不起世事摧残,已经风卷残花,一蹶不振。
至此终于明白了。情爱轻如薄烟,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淋。一只鸟雀振翅飞过,都能令它四下飘散不见。
世上万千罪恶都喜欢破坏情爱,皆因它难得一见,却又脆又薄不堪一击。
我突然明白了,爱情,只有一种东西能捍卫它,只有一种东西,能将它变成高塔中的舍利子,生世供奉。
那便是权力。
世间最美的东西,只有最险恶的东西能将它护住。
整个馆驿都睡了,只有我醒着。他也一定还醒着。这世界,此刻,只有我们两个,共享这漫天奇异星光。
只有我们两个,心如明镜,经过伤痛摧残的心变得异常坚定。灵魂融成一块寒铁,刀剑不侵。
我,至死,爱他。
注解:
?阿姆:教导新妇的年长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