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没了辙,代罗川芎道个歉。
原本这气也轮不上冲他撒,可憋在喉中心间的话早就摞叠摞了,现在终于见着个相关的知情人,登时也不管亲疏远近,直冲着他嚷嚷起来。连对着青儿没讲出口的心里话,夹带着两世轮转过来,心里面对母亲所有的怨,一股脑全数倾倒给他。
心中的酸意似潮水一样蔓延开来,滚滚泪水止不住的下,口中道:“说什么不跟何阜和离,全是为了我着想,说什么观里当姑子去,也是在给我祈福,惹得人人背后说我不祥,自打我出生后就绝了母亲的富贵日子,一天比一天走下坡路。何曾有个说公道话的,道一句稚女何其无辜!”
“……你体谅她些,她是个软弱的人,没了她父亲当依靠,她不用你当借口又扯什么借口。”聂淳低声解释。
“这世间要是想找第二个比我更体谅母亲的女儿也难,”何当归咬牙冷笑,泪水在嘴里是咸的,“小时只几岁上,尚什么都不懂时,她又找个何阜,结果未得着良善人,这桩错怪在了我的头上,就已经很可笑很可笑了;后我长到十几岁上,幸而头脑生的不蠢,攒了点本事和根基,心中也惦记着她这个唯一的亲人,为自己谋前程时,第一想到的只是她,要不是为了她,我早就离了罗家的牢坑了。”
“那,你现在走吧,她也不会回那里去了。”聂淳难得地低头劝道,“我知道你孝顺她,她多早晚也能明白过来,你才是对她最好的人。”
他递上帕子,她一手拨开,一任泪水自行淌下,唇边还是噙着冷冷的笑,道:“聂大侠你懂什么,我的心从来就没人懂过。我待她的好处,却不在口上和行止上,现今这世上,那些明面里的好,虚伪矫饰的也不少;我是打心底里想着她、为着她,然后才发于言行,只恨不能拿走她心里的苦搁进我心里,只怨自己不能早几年开窍,赶在她嫁何阜前掐断此事。都说母女连心,我却永远跟她隔了一层,有时真觉得自己是外面抱养来的,母亲才会这么着三不着两的疏忽着,三岁搁到农庄,九岁搁进罗家老宅,一屋子豺狼,母亲她多放心我哪!”
“……丫头,她心中含愧,时间拖得越久,愧得越厉害,渐渐就愈发不敢见你了。”
“去道观前念的是何阜那个混账人,住道观时想的仍是他,等终于不住道观了,又跟着聂大侠你私奔了,打量从来没有一个我在眼里。好吧,这些我且不怨了——我也从未正面怨过她,跟你说的这些话,我何曾对第二人抱怨过,给我伤心最深的几人中,我唯一不敢怨怼的只有她。”何当归攥着聂淳的帕子,重重擤一下鼻涕,继续道,“难道往日里我的心迹还没有剖析得更加分明吗?我只想照顾她,只想帮她,是因为,我不放心将她推给别人照顾……”她哽咽一声,捂着脸说,“那日你又说不能跟她长久,又不肯让我见她,说完你就跑了,你知道被丢在原地,我心中是何样滋味吗?”
“对不起。”聂淳再道歉,“那天我刚跟她吵过架,带着一肚子火就出门了,遇着你,就忍不住张口说了那些气话。”他忽而伸手,一臂将何当归揽进怀里,将她哭花的脸庞按在自己胸口,沉声说,“我同她相处不睦,原不该拿你撒气,此事是我过错。我也知她是一个蠢笨的痴人,又认真计较些什么呢,要计较也不等今时今日了。”
何当归之前在哭泣,是人不动,眼不动,只有泪水在流。如今一通心里话,憋了两辈子才在人前讲出来,而且听聂淳的口吻和言外之意,似乎跟她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仿佛他也是从母亲那儿吃了不少苦头的样子。此时,被这个疑似为“继父”的大男人拥在怀中,她却突然又有了一点心酸之意,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只眼泪不似之前那样丰沛了。
“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他揉乱她的脑袋,四顾一眼说,“别哭了丫头,这里是燕王宅邸,实在不是个站处,就算你要哭要撒火,咱们也换个地方罢。”
她哭着问:“我娘在哪儿?我要见她。”
聂淳默一下才说道:“等得了空,我带你去,你先收一收眼泪,咱们从这儿出去,余下再说不迟。”往日里,总觉得这丫头不光不像川芎的女儿,还不像个小孩子,简直是个小人精——自她从道观回了罗家之后,他就一直这么觉着。可今日见她哭得情状,又分明是一个可怜极了的被母亲丢弃的孩子,让他打消心中疑虑,并生出几多怜惜和感叹。
两人又已男人抱“太监”的形态拥抱了一会儿,何当归终于不哭了,聂淳拍拍她的头,轻声说:“走吧,我赶时间约了人,而且兔儿镇现在很乱,你不该来这儿玩耍。竟然玩进燕王家里了,你嫌小命太长吗?”
“我死我活,从来都是我自己一人的事,何必管我。”何当归赌气这样说着,却没挣脱开聂淳牵着她纤细手腕的大掌,只是见他好像要用轻功带她走,连忙制止道,“别忙,稍候!我还没去账房领我的三百两赏钱呢!”说着摸出燕王给的小木章来。
聂淳又好气又好笑:“你要钱不要命了你!”
“命是第一位的,”还好,何当归的“三观”还算正常,“不过三百两银子是我用命换来的钱,我既得了命活下来,以后当然还得继续花钱,所以三百两银子不拿到手,休想我离开这里。”
说到底,还是要钱不要命。不过她如此坚决,也是因为带着聂大侠这位武艺高超的保镖,平添了三分胆气,上账房领银子之类的全都不在话下!
于是这对二人组先去了账房,聂淳等在屋外面策应,何当归拿着燕王印鉴说明了领赏一事,谁知那账房老先生都未看一眼燕王的印鉴,就爽快地红纸封了三百两银子给她,仿佛燕王预先通过什么“心电感应”之类的告知于账房先生了。她暗叹一声,燕王账房管理太疏松,早晚败家,就拉着聂淳速速走开了,收木章子入怀前,无意中多看了一眼,却让她一下愣住了。
这个是……半边风月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