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小部落,几千里不是亲戚就是邻里,又有外来威胁造成的危机感,让整个新碎叶城的军民都异常团结,靠着亲情与真诚也能够维系新碎叶城的稳定,但如今事业渐大,内外关系、民族关系、宗教关系、敌我关系……各种各样的关系纷繁复杂,杨定国所熟知的管理模式已经是完全不适用了,这时皱起了眉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这样,那还怎么争取人心?”法信有些黯然地说。
郑渭道:“若为疏勒的长治久安考虑,非但不能马上就答应他们的要求,甚至还得先压价!”
“压价?”
“对,得把价码压得低了,低到比正常水准还要低,然后当我们让价格恢复到正常水准时,诸部就会感恩戴德了。”郑渭说。
张迈听了嘴角不由得咧出一丝轻笑,心想别看郑渭一副斯文样,原来骨子里头仍然是个奸商。
“可是,”杨定国道:“你这样的话,岂非以暴易暴,那样他们肯定会站到回纥那边一起来反我们的啊。”
郑渭道:“这就要看手段和技巧了,其实无论是唐民也好,胡部也好,对于能与我们同生死、共进退的,可以先行减税,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到来对大伙儿来说乃是莫大的福祉。至于还在和我们耍心机的诸部…………”他说着望向张迈与李膑。
张迈支着下巴,道:“伯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是要营造出一个局面来,让胡沙加尔做丑人,而我们来做好人,对么?”
——————————————————————
在大昭寺僧侣的招待下,前来觐见的诸部个个吃得汤足饭饱,张迈和杨定国轮流接见他们,认真地聆听着他们的苦难史,并与他们分享安西唐军以前被回纥人压迫侵扰的痛苦,说到回纥人奸yin掳掠的罪恶,双方真个是投契得不行,对于回纥,也大生同仇敌忾之感。
“钦差大人啊,”吐蕃葱岭部的使者默泣着,说:“我们每年将牛羊交上去后,留下的东西自己都填不饱肚子,这样下去,我葱岭吐蕃非亡族不可!”
“放心放心,”张迈道:“等打败了胡沙加尔,驱逐了回纥,我大唐一定会还大家一个太平世界!”
跟着疏勒突厥的使者也来哭穷,道:“我部本来就年年闹饥荒,不怕钦差大人笑话,我部连族长都是皮包骨头,可都已经穷成这样,胡沙加尔还不肯罢休,今年夏天,忽然说什么北方有战事,说每一帐要上交羊四蹄,合族上下贡马一百匹,可怜我们羔羊才刚刚长成,又被回纥给抢了去,只是回军势大,我们突厥没落之余却又不敢违抗,只好听从,如今部内牧民个个空着肚子强撑,三岁孩童都跟着羊儿啃草根了,再这么下去,我们怕是挨不过今年的冬天。”
大昭寺群僧在旁听了,无不难过,藏经院首座慈悲之心大发,几乎就想开口借粮几许,却听张迈指着疏勒的方向怒道:“这些回狗,真不是东西!”拍了拍那突厥使者,说:“放心,咱们一起发兵,等打下了疏勒,他们抢了你们的东西,我都帮你们抢回来!”
那使者有些尴尬,说:“我部人饥无力,怕帮不了唐军什么。”
张迈道:“放心!只要大伙儿都肯来,将疏勒围住了,打仗的事情,自有我大唐的铁骑冲锋!至于饿肚子的老弱妇孺,可送到大昭寺来,暂时由寺僧抚养,我们虽然也没有多少存粮,但大家是兄弟,是亲人,有饭一起吃饭,没饭一起喝粥。等打败了胡沙加尔,驱逐了回纥,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了!”几个小部落的族长被张迈同甘共苦的诚意打动,纷纷点头。
张迈因说起当初起兵之初艰苦奋斗的日子,道:“当日我们才起兵时,也是瞻前顾后,觉得以我们眼下在西域的兵力比起回纥来少了许多,哪知后来接战之下才晓得,原来回纥只是一只纸老虎,一戳就破了,所以千里远征,如入无人之地!各位无需顾虑,尽管起兵,只要我们肝胆相照、联手抗敌,胡沙加尔的灭亡便只是时间问题。”
唐仁孝、石拔等听张迈说起往事豪情,无不振奋,诸部使者对共同出兵一事却只是信口答应,但表示要先回去跟族长确定,大多没什么热情。他们又在山上留了一夜,第二日便淡淡而去,只有三个和大昭寺关系最密切的部落——昭武九姓中的石、安、何三部,才同意出兵帮助唐军共抗回纥,虽然这三个部落加起来还不到两千丁,但三个族长都是亲自上山,张迈便好生招待,对他们与其他不同。
法信娴熟世务,见其它各部如此反应,已经揣摩到了他们的心思,不由得有些失望,来对法如道:“郑渭、李膑说的不错,这些人都不可倚靠,他们不会出兵的。”
法如却淡淡一笑,说:“在这西域之地,无威者不能立德,大昭寺山下一战只是让诸部知道了张特使的大名,要使诸部从命,需得先破胡沙加尔,手握生杀之刀,使诸部敬畏,而后再收民心,使诸部敬爱。世间若无地狱,谁人敬重佛祖?佛法如此,世务也如此。”
法信心中有悟,低头默念善哉,又道:“可是若无诸部助阵,只凭唐军四府三部的话,能在博格拉汗赶到之前攻下疏勒么?”
法如道:“这不是你我考虑的事情。但我看今天张特使的应对,显然是心有成算,他有如此自信,必有道理,你我全力协助他便是。”
法信想想这一路来唐军的战绩,精神亦为之一振,再无犹豫。
————————————
张迈自昭山夜宴之后,对诸胡的习性已经了然于胸,这次虽然没争取到诸部的出兵支持,心情也半点不受影响,前方郭师庸与安守敬调兵遣将,将战线推到了疏勒城外三十里,张迈率领三百唐骑,法信率领三千民壮,押解了粮草,赶到军中,郭师庸指着前方给张迈看,原来胡沙加尔亦已派兵出城,与唐军对峙。
郭师庸对张迈道:“眼前的局势,对我们不利。”
“为何这么说?”
郭师庸道:“据阿布勒派人送来的消息,城内胡沙加尔大概有一万多的兵马,他又在城内造谣,说唐军每得一城,男子杀尽,女人全部掳为军-ji,所以城内居民人心惶惶,尤其是天方教徒,都有决死守城之志。祆教的长老也都表示会支持胡沙加尔哩。”
张迈道:“胡沙加尔有居民帮忙守城,可我们在城外的农村也有数万农夫拥护我们啊。”
郭师庸苦笑道:“特使啊,你说这话,是在跟我抬杠么?回纥军的兵力不在我们之下,可是他们却比我们多了一座大城——若是城外野战失利,随时可以退回去据城坚守,我们要是失利,却是缺乏退守的城防——众多乡村都无险可守,大昭寺的情况我听说了,也不是个可以坚守的地方。可以说,回纥是有矛有盾,我们却有矛无盾,攻守之际,局面自然会对我不利。至于那些农民,他们虽然拥护我们,可锄头和镰刀能用来攻城么?我和守敬商量过了,若我们要在这个地区和回纥取得均势,得先取下疏勒,但阿易虽然已经去了下疏勒,可他兵力单薄,未必能够取胜,最好我们这边拖住胡沙加尔的主力,却分兵前往迂回援助阿易,先取下疏勒,一步步削弱胡沙加尔的外围防线,然后再谋夺疏勒本城。”
张迈听郭师庸说道城市、镰刀,心中一动,就在这时,敌阵奔驰出一队骑兵来,试探性地攻击唐军的左翼。
左翼是安守敬的部队,训练精足,阵势十分坚硬,安守敬军中远程部队本来就多,在组成陌刀战斧营时,又从第一折冲府那里选换了不少弓弩手,这时前线立起盾牌,后方弩箭齐发,当先十余骑纷纷落马。
郭洛一招手,唐仁孝率领龙骧营驰出,回纥那支骑兵只是试探性进攻,眼见无法得利便斜斜撤回,龙骧营尾随着这支骑兵,直犯回纥本阵!回纥军中阿拉伯弓箭手亦射箭回击,郭洛望见,下令鸣金。
这个小小的试探战,双方都没捞到什么好处,张迈想了一想,道:“不,不能分兵!这种战术既然我们想得到,胡沙加尔也就想得到——那样做肯定会中对方的圈套。兵以正合,以奇胜!咱们先设法打上一场野战,而且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打赢,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张迈勒了勒汗血王座,眺望四野,道:“然后我就让大伙儿见识见识镰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