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地说:“你像汪精卫。真的。我进门头一眼瞧见你就奇怪,汪精卫怎么屈尊坐在这儿?”秘书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过奖了。汪是中国第一美男子,我怎么能……”白灵笑着说:“你就是中国第二。”秘书不在意地转了话题:“白小姐毕业后作何打算?”白灵问:“你找我究竟要问什么事?”秘书说:“你愿意继续求学我可以资助,你愿意就业我可以帮助安排。”白灵问:“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呢?”秘书说:“这还用问吗?”白灵说:“我已经嫁人了。”秘书说:“难道他比汪还英俊?”白灵说:“他可是世界第一。”秘书俏皮地说:“怕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吧?他在哪里?”白灵说:“十七师。”秘书轻舒一口气:“杂牌子。”白灵说:“杂牌子军队没规矩。那可是个冷恐子。他说谁要是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个血罐子。”秘书说:“这我倒不怕。”白灵说:“我怕。”属于政府部门的人都怯着杂牌子十七师,秘书说他不怕是强撑面子。白灵再一次重复说:“他会连我都杀死的。我怕。那真是个冷恐子!”
…………
白灵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铜元游戏,那多像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这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命运。蒋介石背叛革命以后,她每天都能听到也能从报纸上看到国民党屠杀共产党的消息,古城笼罩在阴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在上课,两三个警察踏进门,把坐在第三排一个女生五花大绑起来。一位警察走出教室门才转过头向先生也向学生解释了一句:“这是共匪。”女学生们惊疑万状。女先生说:“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让她下地狱。”白灵浑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麻绳勒着,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海到保定军校学习去了,他能挣脱五花大绑的麻绳吗?她那时急不可待地想见到鹿兆鹏,打问一下鹿兆海的音讯,却找不到他。五六天后,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位被绑走的同学领着三个警察到学校来,由她指点着绑走了三个外班的同学。那时候整个学校乱了秩序,女生们拥挤在校园通往大门的长长的过道两边,看着三个用细麻绳串结在一起的同学被牵着走到校门口,塞进一辆黑色的囚车。
白灵已经无心上课,就断断续续请假,寻找鹿兆鹏。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亲戚家打听风声,说是鹿兆鹏早跑得不见踪影了,倒是听到了不少整治农协头目的种种传闻。白灵连夜离开白鹿原又回到城里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学校时,听到女生们悄悄说,被捕的三个共产党分子全部给填了枯井,本班那个领着警察来抓捕同党的女生也一同被填进井里。白灵恶毒地说:“上帝不能容忍赎罪的羔羊。”
可是,当她找到鹿兆鹏以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午间放学回来,白灵在皮匠姑父的柜台前看见了鹿兆鹏,惊讶得几乎大叫起来。鹿兆鹏迅即用一种严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鹏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戴一顶褐色礼帽,像是一位穷酸的教员,在柜台前琢磨着柜台里的各式皮鞋。鹿兆鹏说:“你发愣干什么?我是鹿兆海的国文老师,兆海带你听过我的课你忘了?”白灵立即按照鹿兆鹏递过来的话茬儿往下演戏:“噢!老师呀屋里坐。”转脸就对二姑父喊:“姑父,这位老师想请你定做一双皮鞋。”皮匠姑父热情地招呼说:“你快把老师引进来嘛!”鹿兆鹏悄声说:“你得让我在这儿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顾那样认真地给鹿兆鹏量了双脚的长短宽窄,又征询了皮鞋的颜色和款式,就继续忙他手中的活儿去了。白灵领着鹿兆鹏进入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转过身问:“你害怕给塞到井里?”鹿兆鹏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片刻,紧紧盯着白灵的眼睛,企图从那眼神里判断出她问话的意图。他却看见那两只微微鼓出的眼睛周边渐渐湿润,然后就潮起两汪晶莹的泪水。鹿兆鹏点了点头。白灵眨了眨眼睛,泪水便溢流下来,颤着声说:“我要加入共产党。”鹿兆鹏用手按着白灵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说:“现在全国都在剿杀共产党。”白灵说:“我看见他们剿杀才要入。”鹿兆鹏说:“我们被杀的人不计其数。”白灵说:“你们人少了,我来填补一个空缺。”鹿兆鹏猛地抓住白灵的双手,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我而今连哭同志的地方也没有了……”白灵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
鹿兆鹏磨蹭到天黑定时走了。走时对白灵吩咐了两点,再不许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入共产党的意愿,二是继续在教会女子学校念书,那儿无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约一月后,鹿兆鹏于傍晚时分来到皮货铺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红色皮鞋,对皮匠的手艺大加赞扬。皮匠则亲自把皮鞋给他穿到脚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了一圈,而且叮嘱他要是夹脚或者绳子断裂可以随时来修理。鹿兆鹏肯定这是他买到过的最称心的皮鞋,发誓说比上海货好得多。皮匠很得意自己的杰作。鹿兆鹏随之把一本圣经交给皮匠,说这是白灵要他买的。白灵于傍黑时分回到皮货铺子,在那本圣经里得到一个联络地址:罗嗦巷1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