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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接懿旨神瑛假妆疯闻赐婚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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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香菱一病而殁,薛姨妈家开吊发丧,请僧道来念楞严经、解冤咒等,连日忙乱,人来人往。香菱又留下遗言说不教破土下葬立牌位,只把骨灰送回南边撒在江河旷野中,便当自己回家了一般。薛蟠听了,感悟之心发作,想起从前恩爱的光景,香菱娇滴滴的模样,着实大哭了一场。那夏金桂浸了一缸子醋在心里,每日早晚寻些事故来颠寒作热,打鸡骂狗,薛姨妈、宝钗因此暂且搬回园中来住,宝钗又说:“蘅芜苑已经关了,丫鬟、婆子皆已散出,何必又重新开门铺床的费事,况且家里还要留人照看,我并不天天在此,不过陪妈妈偶尔住上一两晚,再则林妹妹病了,正愁没人照顾,几次三番打发丫头来请我妈入园住着,不如就先在潇湘馆能着住下,横竖事情完了,仍要出去的。”凤姐不待王夫人说话,先就笑道:“依我说姑妈竟不要强他的才是。你看他说得又周全,又恳切,又条理分明,我竟没话驳他。正是林妹妹那里也要姨妈帮着照看,如此一举两得,倒也便宜,他们娘儿姐妹也得亲近,老太太听着也喜欢,太太也少操些心,岂不好?”

    王夫人见他二人都这样说了,低头思忖半日,也便允了。俟宝钗去后,便向熙凤道:“那件事,老太太究竟准了没有?”凤姐叹道:“这件事不只太太急,便连那边大老爷并东府里珍大哥哥都再三劝着老太太,说北静王既然请了林妹妹的从业恩师贾雨村做媒,可见真心看重,事先色色打听得清楚,是再三酌量深思熟虑过才下聘的,如今若不许他,只怕不肯甘休呢。无奈老太太只是不准。”王夫人道:“要说北王也是奇怪,虽说林姑娘自小在咱家长大,毕竟不姓贾,即便要聘他,也该是咱家先放话出去,请媒人打听着合适人家才好订亲的,岂有个媒人上门,放着咱家的姑娘不求,倒指名儿要聘府里表小姐的?从古至今也没有这个道理。莫不是那年老太太八十大寿,北静王妃来家做客的时候,亲自看上了你林妹妹,所以要说给王爷作妃?他倒也贤惠。”

    凤姐笑道:“早先我也疑惑来着,这几日里细细想来,倒觉得这件事九成是宝兄弟扎的筏子听那边珍大奶奶说,早两年里头冯紫英就几次三番跟珍大哥打听林妹妹,说是闻得府里表小姐作的好诗,宝兄弟拿出去刻了给人看,无不赞羡;他又常往北府里走动,只怕也曾拿去给北王看见,即便他自己不拿去,冯紫英那些王孙公子听说是荣府里小姐作的好诗,又知道北王向有风流之名,遍寻才女不得,哪肯不争着献宝。所以依我说倒是北王先听了林妹妹的才名,王妃才来府里亲自相看的,又见妹妹是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哪还有错?再打听了根基,知道是五代列侯,书香门第,前科探花、巡盐御史之女,自然更加看重,所以才满口里应许不以庶妃之礼相待,三媒六聘,娶过去另建别院,请恩封诰,与王妃比肩,只称姐妹,不分大小。”

    王夫人点头道:“我说北静王这样权势人物,什么样的闺秀淑媛娶不得,只认定了要你林妹妹,又说得天花乱坠的,想来必是你说的这个缘故。依我说这宗亲事也就罢了,且不说门第相当,年貌匹配,只论北王的这份心思,也就难得,况又答应两头坐大,视作正妃一般对待,究竟没什么可挑剔的,老太太若认真不许,这个道理我也就不懂了。”凤姐道:“老太太倒也没有一定回绝,只是推说还要送信去苏州跟林家的人知会一声,才送林妹妹庚帖过府的。其实是想等娘娘回京,再商议。”

    王夫人又想了一想,叹道:“老太太既要这样,也只好等着罢了。前些日子同你说,叫挪出宝玉来,且选定日子没有?”凤姐笑道:“怎么没选?上回太太说过后就想着要搬的,本来色色儿的也都打点齐了,偏又遇上史大妹妹要往南边去,宝兄弟哭得什么似的,那天他姐妹们都往稻香村给史大妹妹添妆,正说得热热闹闹的,宝兄弟忽然好端端的哭起来,弄得史大妹妹也哭了。袭人因此跑来跪着求我,说这时候挪动,只怕宝兄弟怄出病来,我想这阳春天气本来就忽寒忽暖的,不宜搬迁,所以就又耽搁住了。况且过两天就是太太的好日子,索性忙过了这件大事再搬不迟。”王夫人也笑道:“我倒忘了,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便依你说的这样。”凤姐答应了,自去安排。

    到了三月初一,各王公侯府、亲朋故旧、乃至僧寺尼庵,皆有贺礼,门前车马络绎,园中宾朋往来,抬礼盒送戏箱的盈衢塞巷,荣国府内外开筵,官客便在外边荣庆堂,堂客便在大观园嘉荫堂,两处各搭起戏台来,槐阴布绿,栋宇生辉,说不尽崇墉巍焕,局面堂皇,屏开孔雀,褥设牡丹,瓶插四季长开不谢之花,酒泛三江极望无涯之麯,簪钗明耀,罗绮缤纷。此时正值仲春天气,花开锦绣,绿满河堤,又因清晨微微的落了几点雨,越显得玉梨含笑,嫩柳多情,连廊下鸟鸣也比往日清澈欢势。园中丫鬟新换了单罗夹纱的春衫,正是心如花开身比燕轻之际,都着意打扮得桃红柳绿的,在席间穿梭伏侍。

    一时焚过寿星纸马、祭了天地,便开席唱起戏来。外间便点了绣襦记的嘲宴,浣纱记的效颦,牡丹亭的拾画、叫画等,内间则是足本的折子戏倩女离魂。那妆旦的呈娇献媚,作西施捧心之态;扮丑的挤眉弄眼,摇三寸不烂之舌;文则蟒玉璀璨,武则胄铠鲜明;笙簧箫管,形容九宫之乐;生旦净末,演尽人间悲欢。众宾客或凄然有泪,或粲然捧腹,或怅然若失,或打着拍子摇头赞叹,或抻着脖儿轰然叫好,一时也说不尽那千形百态,富贵繁华。

    其间最闲的要属宝玉,因各人俱有正职在身,惟他给王夫人磕了头后,便无事一身轻,只管各处闲逛赏戏;然最忙的却也是他,一时小厮传贾政的话,命他往外间陪客见礼;一时又觑个空儿进来内帷厮混一回,给王夫人敬杯酒,同贾母撒个娇儿,和姐妹们品评一回戏,又同丫鬟调笑几句,忽然一转头不见了林黛玉,问时,丫鬟说心口疼,自回潇湘馆吃药去了,便又要跟着去瞧忽然二门上一路传报进来,说“宫里来人宣旨”唬得贾政忙止乐撤席,传命大开中门迎接,宝玉也只得跟着出来;方出园门,又听见说北静王妃到了,忙侧立迎候,眼望着车子进了园,换了肩舆,方往前来。

    贾琏早已引着一人来至厅上,正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也未捧旨,只口中传谕:“娘娘给太太贺喜,祝老爷、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原来元春虽伴驾离京,却早备下一份寿礼,嘱咐夏太监这日送来,计有玉堂富贵春绸八匹、紫檀镶嵌的象牙雕人物山水插屏一架、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炉一座、窑变水注一个、金银锭若干。贾政、贾琏、宝玉等都跪谢了,面南叩恩。夏守忠又从袖中取一黄封,笑道:“娘娘临行前,已经请宫中监天正推算了一个绝好的日子,便是本年九月初九,只等春狩回来,与老太太、太太当面议过,便来降旨。”

    贾政欲接时,夏太监偏又笑道:“娘娘这封儿是与府上玉哥儿的呢。”宝玉不明所以,只得磕了一个头,上前接过来,复转手递与父亲。贾政道:“既是娘娘给你的,你便拆来看吧。”宝玉只得拆开,却是写在洒金贡纸上的一张斗方,写着“金玉良姻”四个字,不禁心下打一个突,呆呆的仍交与父亲。贾政这方接了看过,仍旧折在封内,向夏守忠道:“娘娘的聆训,政已尽知,自当尊谕而行。”又命贾琏款待夏太监,自己进去复贾母的话。

    这里宝玉失魂落魄,一路低着头进了园子,也不回席上去,径自迷迷糊糊,歪歪斜斜,只沿着沁芳桥翠堤一带踅走。那边原本树多路歧,如今桃杏俱已开遍,正在花繁叶茂,红飞散乱之际,他见了,不免又发痴想:这些花木一年一度,虽然今儿谢了,明年照旧又开过,便不是今年的这些花,可知也还开在这个园内,这棵树上,也算轮回有命了;反是园中的这些人,一旦今儿去了,不知明年仍得回来不?便回来,也不知这个园子还是姓贾姓甄,还是栽桃栽李,这些人还得见面不见?如此想来,人竟不如花木,非但无根,兼且无情。去年喜鸾与四姐儿在园里顽时,那些人还笑自己痴心妄想,说“这些姐姐妹妹将来横竖都要嫁人的,那时却又如何呢”自己原也细想过,真正无可奈何,不过聚一天是一天罢了,及至散时,也只得含悲忍泪、自开自释而已,其实无法可想,但能天可怜见,容自己与林妹妹得在这园里相守一辈子,年年春谢葬花,秋来听雨,也就于愿足矣。谁想今日忽赐了这“金玉良姻”一生心事竟如冰化水,活着更有何趣味?

    想到此,只觉得心上被尖刀剜了一下相似,又如头上被打了一闷棍,早疼得抱住一棵桃树,身子便顺着那树慢慢的软倒下去,直哭得声嘶力竭,气短神昏。偏偏这边树木匝密,若非有心找寻,对面也难见到,因此桥上虽然人来人往,竟无一人看见,竟让他痛痛快快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渐渐回过味来,元妃虽题字口谕,毕竟并未钦定,这件事或者还有转寰,老太太最疼自己的,又疼林妹妹,若能求老太太作主,老爷、太太那边也就好说了,只怕老太太不肯。且从过往许多细事看来,老太太对宝姐姐保不定也是中意的,又留下薛家一门在此住了这些年,或者心里愿意做亲也未可知。如此想来,便求老太太作主,只怕未必便准,须得想一个妥当法子,一求即应才好,不然白去说一回,求不成,倒把话说老了,就难了。因又想起往年每每自己病时,家中上下皆来探视,比好时更见宽容溺爱,但有所求无不应准,看来恃病求情倒是一个办法。

    未及想得停当,忽见两个小丫头穿着一式一样的折枝花样绉纱夹袄,葱根绿的细褶裙子,一路说笑穿花度柳而来,见他坐在这里,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问道:“宝二爷,你坐在这湿地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听戏?老太太方才找你呢,谁想却在这里。”宝玉充耳不闻,眼直直望着河面,自言自语,说一回又笑一回,又掬起落花扬着玩儿,所说之语更无人能懂。

    两个丫鬟慌了,早飞跑着去叫人,恰逢凤姐刚应酬着斟了一轮酒,下席来透气,看见丫鬟慌慌张张的过来,忙喝住了骂道:“做什么瞎眼的雀儿似的混跑你娘的,一点规矩没有!客人见了成什么样子?”丫头忙站住,说了缘故。凤姐吃了一惊,想着堂上许多贵客,不便惊动,当下喝住丫鬟不叫声张,自己忙忙的带了人来至翠堤桃花树下,只见宝玉满面泪痕,散着头发,正嘟嘟哝哝说个不了,见了凤姐,迎上来拉着衣襟嘻嘻笑,抓起花瓣来嚼了满嘴,又伸手叫凤姐也吃。凤姐唬的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小祖宗,早不病晚不病,也不瞧瞧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个时候发起呆病来?”忙拉着手连哄带劝,携至怡红院来。又命人出去说给贾琏,叫悄悄传大夫,从夹道进来,切勿惊动客人。

    袭人正因遍寻宝玉不见,回来怡红院打听,忽见凤姐送了来,又是这般面目,不禁又惊又痛,又不知原委,只管哭着乱喊,那宝玉益发撒娇撒痴,满口里胡言乱语,倒茶给他,便把茶杯打翻,扶他上床,又抱着床柱子撞头。袭人、秋纹等几个人都按他不住。凤姐想着这件事瞒着贾母须不好,若不瞒时,外边客人未散,一边打发人拿定心汤与朱砂安神丸来给宝玉吃,一边命秋纹悄悄找着鸳鸯,告诉原委,叫他酌情禀报。

    一时大夫来了,及诊时,又不发热,又不见汗,只得把了一回脉,扒开眼皮张了张,又叫伸舌头来看看,半晌方道:“依府上所说症候,公子所患该为癫狂之症,多由志愿不遂,气郁生痰,痰迷心窍,以至神不守舍;或则肝胆气逆,郁而化火,煎熬成痰,上蒙清窍;该当其脉弦滑,目赤苔黄。然以公子情形看来,脉浮缓而弱,舌白滑,却又不似癫狂,倒似寒症。”贾琏不耐烦道:“你且别管是癫是寒,如今只说该如何诊治就好。”大夫又低头重新诊了一回脉,踌躇道:“若是癫狂,原该清痰,然公子又并无痰;若是伤寒,则当发汗。故今疗治之法,须得先发其汗,汗发则疏散,郁散则病自愈。”遂援笔立了一张方子。贾琏看时,只见写着姜南星、南木香、天麻、苏子、龙脑之类,也还常见,然又有白僵蚕、白花蛇、全蝎等,顿觉恶心,也只得命人拿去,照方抓药。

    且说贾母、王夫人起初听见宫中有旨,皆下席出来内厅等候,俟贾政进来回了元妃之语,又取出斗方来看了,都既喜且忧,便要叫宝玉来叮嘱几句。贾政这方发觉宝玉并未跟来,骂了一声“不知礼的孽障”因命丫鬟去传。寻了一时回来,却说到处不见,贾母、王夫人都觉纳闷,只得且回席上来,又见凤姐也不知去了那里,只有李纨、尤氏在此招呼,更加诧异。

    北静王妃坐着看了一出情奔,略用了些点心茶水,便说要走。王夫人苦留用饭,王妃笑道:“难道有戏有酒我倒不喜欢么?实在今儿也是吴贵妃萱堂的寿日,我如今去时已经是迟了,好在俗话儿说的:迟到好过不到。想来他们也不至怪我。”王夫人听了,不便再留,只得送出嘉荫堂来,看着上了轿子,后面十几个丫鬟仆妇围随,手里捧着衣裳包儿。周瑞家的等也都跟在后面,一直送出园门口,看着弃舆登车,方才回来。

    此时台上已换了细吹,酒菜上席,第一碗乃是官燕,第二器便是鱼翅,余者海参江瑶,鹿脯驴唇,鱼与熊掌兼得,鸭共乳鸽比翼,凤胆龙髓,簋盘珍错,何消细说。一时各王妃公主散去,席上只有几族近亲家眷,贾母推说乏了,回房歇息,看见鸳鸯面色慌张,不免细问。鸳鸯不敢隐瞒,只得说了宝玉发病,如今已经请大夫诊治用药之事。贾母听了,焉有不惊动伤心的,忙忙扶了鸳鸯往怡红院来。正值宝玉闹了半晌,又吃过药,已阖目安稳睡了,袭人坐在床边垂泪。贾母便不命叫醒,只在外面坐下,又问缘故。袭人哭着回禀:“因二爷出园接旨,便不曾跟着,谁知眼错不见便丢了,只得回房来找,正没抓挠处,二奶奶却送回他来,便哭不成哭,笑不成笑了,满口里说什么金玉姻缘原是和尚道士的浑话,如何连娘娘竟也信了,又要哄得老太太、老爷、太太相信,摔东摔西,只要往宫里找娘娘论理去,若不是琏二爷赶着进来,险些拉不住。”贾母听了,哭道:“我说的如何?这自是为赐婚弄的了。我成日家只说这件事急不得,只不信,到底这样。倘若弄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说着,贾政、王夫人也都闻讯来了,袭人只得又从头说了一遍。贾政怒道:“这个不省事的孽畜,当初他搬进园里来住着,我便不愿意,只怕人多嘴杂,虽无桑间濮上之事,难免瓜田李下之嫌,原指望大两岁,自然懂事些,哪想越大越不成器,更比小的时候混账了,如今竟闹出这些故事来,悔当初不拿绳子来勒死。”贾母气道:“你自是为我宠他,所以特地在我面前说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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