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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接懿旨神瑛假妆疯闻赐婚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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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说这些话来指桑骂槐。他搬进园子住着,原是娘娘的主意,就是今天闹出这些事来,也为的是娘娘下旨,你要勒死他,便拉他到宫里殿上,当着娘娘的面勒死,不与我相干。”贾政方不敢说了。

    贾母又流泪道:“非是我偏心,只知道疼孙子,不替你们做父母的着想。为的是宝玉和林丫头从小一处长大,更比别人和气亲洽,那年为紫鹃丫头一句顽话,说林丫头要回苏州去,还闹得宝玉要死要活,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如今倒又忽然弄出个金玉良姻来,可不是要他的命?”因想着外边尚有宾客,况且宝玉睡着未醒,只得命他二人且去应酬,等席散再来。

    王夫人那里还有心思坐席,略为应酬一回,早又出来,立逼着凤姐问主意:“你原说已经劝得老太太答应了林姑娘的亲事,如何方才老太太只是怪我撺掇娘娘?骂得我一句话也回不来,偏你又不在那里。等下子再问时,却拿什么话回的好?”凤姐也觉束手无措,况且深知此事不妥,只得虚辞安慰,陪笑说:“好太太,你也容我略想想,才被舅奶奶拉着灌了几口酒,这会子心口乱跳,哪还有主意?等我送走了客人,再想个法子消消停停的劝着老太太,哄着宝玉可好?”

    是晚席散后,贾母、王夫人、熙凤等又往怡红院探视,园中人此时十停已有九停知道了宝玉发病之事,也都来问候,惟薛宝钗、林黛玉两个不曾来。那宝玉此时病得益发奇怪,目散神痴,哭笑无常,口中并无别语,只自念诗念词,听了杜鹃叫,便说“啼得血流无歇处,不如缄口过残春”看见柳丝,便说“明年更有新条在,扰乱春风卒未休”及丫鬟送药来,又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除此之外,倒也并无异行妄动。贾母看了,自是烦恼,向凤姐道:“今日来的那大夫只怕不妥,如何吃了药一些不见效应,不如明日另寻妥当的再看过。”凤姐明知此为心病,非医药所能为,便再换一百个大夫也不中用,却也只得唯唯答应。

    一时回至贾母房中,王夫人不住长吁短叹,又向凤姐使眼色儿,凤姐满心为难,也只得向贾母笑道:“宝玉是老祖宗的心肝儿,他病了,老祖宗岂有个不着急上火的?所以便连娘娘的懿旨也不顾了,只要遂宝兄弟的心,成全他与林妹妹。可知我原也和老祖宗是一样的心思,巴不得林妹妹在咱家住上一辈子才好,无奈北静王爷求婚在前,娘娘降旨在后,如今纵然逆了娘娘的意,不理赐婚的事,娘娘看在亲情上自然不肯降怒,但只北静王那边又如何处呢?他与咱家原不沾亲,为祖上有些交情,这些年又走动得频繁,所以才比别府更见得亲热,将来果然结了亲家,就更加融洽有照应了。这些王公侯伯的亲戚故旧虽多,细论起来都不如他家的体面威风,连皇上也敬他三分。说到咱们家,虽上有祖宗的福荫,下有娘娘庇护,然灯芯儿虽亮,也还要多添香油,能和北府结成通家之好,比什么不强?若是不肯将林妹妹许他,亲事固然不成,几辈子的交情只怕也都丢了,岂非得不偿失?非但得罪了王爷,且又拂逆娘娘,世上哪有拿着两宗好姻缘不许,倒强扭着只要做一宗亲事的理?老太太最明白不过的人,这道理原不用我说,只怕老祖宗疼爱孙子、外孙女儿,一时算不过来。”

    贾母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由不得点头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方才的情形儿你也见了,果然是我护着自己外孙女儿,放着好婚姻不许宝玉应的不是?实是这孩子原本实心左性,钻进牛角尖里再不出来,我只怕逼急了他,喜事变成坏事,倒白白害了两个好孩子。”说着又哭起来。凤姐道:“如今之计,却也无别法可想。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宝兄弟这病原是从林妹妹身上起的,自然还要从林妹妹这头治起。倘若说得林妹妹通了,再来劝着宝兄弟,保不定便好了。”贾母一时不懂,凤姐又细细解释道:“林妹妹是知书识理的大家闺秀,自然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道理,未必便肯跟着宝玉胡闹了。如今倒要同他好好商议,只要劝得他本人愿意了北静王府这头亲事,难道宝玉倒拦着妹妹不许出门的不成?自然也答应奉旨成婚了。如此岂不两便?”贾母这方听得明白,却不信道:“那北静王虽是个王爷,毕竟已经娶了正妃在先,你林妹妹心高气傲,未必便看得上。”

    王夫人一旁听得焦躁起来,因陪笑道:“林姑娘虽是个难得的,到底是姑娘家,再高傲也有个尽头,难道做王妃还辱没了他不成?况且王妃亲口答应了两头大,愿意跟林姑娘比肩,只称姐妹,不分东西,何等宽仁体下。远的不说,只看王妃今儿的态度举止,岂是那量小尖妒的?若王妃脾气孤拐时,咱们自然不能看着外甥女儿吃苦,凭他权势再高,也少不得想个法儿推却;如今既是这样门第,人家不嫌弃咱们高攀,咱们倒嫌人家拿大的不成?”王熙凤也跟着劝说。贾母从头细想一回,终无良策,只得道:“既如此,就由你去劝劝你妹妹吧,宝玉那头,明日等太医瞧过了再说。”凤姐答应着出来,一宿无话。

    话说黛玉自开春后又发了嗽疾,每日请医问药,上自贾母、王夫人,下至赖嬷嬷、林之孝家的这些有头脸的管家娘子,各房里一等大丫头,甚至赵姨娘、秋桐等夹层主子,也都往来问候,倒弄得黛玉诧异起来,心下每每疑惑。及王夫人生日,黛玉不过座前行了礼,略坐一回,看了半出戏,便托病回来。因众人都在席上奉承,这日潇湘馆便无人来,连薛姨妈和宝钗也因夏金桂回了娘家,也都搬回去料理两天。黛玉反觉清净,独自看了一回书,理了几篇旧诗,便命紫鹃收进鹦鹉笼子来,早早关了院门。因此元妃下旨、宝玉疯颠这些事虽闹得天翻地覆,然而园中人都知道干系,谁肯多嘴,因此潇湘馆众人竟是丝毫不闻。

    到了晚间,紫鹃伏侍着黛玉吃过药,扶上床歇着,雪雁放下湖绿销金帐子来,掖好,忽然笑道:“今儿一日不见宝玉,倒也奇怪。”紫鹃道:“自然是因为今天太太生日,应酬多,所以未得空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雪雁道:“不是那么说,平日里纵然大风大雪,或有庆吊大事,他也总要来一趟,罗嗦几句,看着姑娘睡下了才肯去。今儿到这时候还不来应卯,想是不来了。”紫鹃道:“或者喝醉了不得来也是有的,今晚不来,明日一早必来的。”

    他两个唧唧哝哝,早又激起黛玉一怀心事来,不禁情思迤逗,珠泪偷潸,面向里假装睡熟,心下却千回百转,想着沉疴渐成,今年发病又比往年沉重,虽然贾母还是一般疼爱,那些人未必不私下抱怨,这些时候往潇湘馆走动得不像,焉知不是探听病情计算时日来的?又想起日间看的戏,开篇便是两句俗语:“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知春光易老,心事难酬,倘若竟这样死了,此生岂非虚度?想到此,不禁柔肠寸断,泪雨霖淫,早又愁结丁香之眉,露凝芙蓉之靥,哽哽咽咽,翻腾了足有两三个更次才睡着。次日便醒晚了。

    忙梳洗时,早有贾母处鸳鸯送燕窝来,又问昨儿可睡得安稳些;紫鹃正拉着手闲话,周瑞家的又同着厨房柳嫂子来请安,问要吃什么清淡粥水不要;一时赵姨娘独自走来,也絮聒了好一会才走了。黛玉便同紫鹃计议道:“二舅母的生日,又不是我的生日,这些人不去看戏,只管往这里来做什么?别的人也还罢了,赵姨奶奶一向少有走动,如何也三不五时的过来,难道潇湘馆里出了凤凰、麒麟,他们赶着来看热闹的不成?”

    话音方落,只听王熙凤的声音在窗外笑道:“正被你说着了,这屋里可不是飞出凤凰来了,怪不得院名儿就叫作有凤来仪。原来我这个凤是假,你这个凤才是真的,可见叫凤的未必是凤,住在凤凰馆里的才真正是凤凰呢。”一行说,一行已进来了。黛玉拍着胸口笑道:“今儿我这里竟比庙里香火还热闹呢,什么风儿又把你撮了来,回回这样神出鬼没,必要唬人一跳的才罢。今儿有客,你自然是大忙人,不在前头招呼,来我这里做什么?什么真凤假凤,你喜欢这块匾,摘了挂在你院子里可好?”凤姐摆手道:“我配不起,这辈子我没有凤冠霞帔的命,只好修来世;不比妹妹,貌若天仙,才名又高,所以才配住在有凤来仪,叫作潇湘妃子呢。”

    黛玉听这话里有文章,益发狐疑,却不好问的,只得请他坐了,命紫鹃沏八宝茶来,凤姐忙道:“我不爱喝那个,甜腻腻的,不如你尝尝我这个。这是今年开春,新茶芽儿刚发出来,不等长成便用指甲掐下来用秘方特制的,一亩茶园也只得这十来斤,知道你口味轻,特地给你带了来。”说着果然掣出一只巴掌大的脱胎菊瓣描金朱漆盒子来。黛玉见那盒子红润如珊瑚,知道是宫中御用之物,不禁笑道:“茶怎么样还不知道,倒是这盒子是难得的。这胎骨是用丝绸和生漆制成的一色漆器,你从那里得来?”熙凤笑道:“你且别管,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紫鹃沏了来,黛玉依言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醇,风生两腋,再擎杯细看时,只见细叶浮香,螺芽荡影,果然色、香、味俱全,与往常喝的不同,便赞了两声。凤姐这方缓缓的道:“说起这茶,其实一家子的人都是托你的福,这还是北静王府“一语未了,忽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走来说:“奶奶快去看看吧,宝玉今早起吃了药,病得更疯了,老太太、太太都在那里哭呢。”

    凤姐、黛玉俱吓了一跳,忙问缘故,丰儿定一定神,看见黛玉在侧,不好多说,只吞吞吐吐的道:“早起薛大爷进园来探病,旁人都回避了,也不知他两个说了些什么话,宝玉便又疯起来,大喊大闹的,满口里只说要往宫里去找娘娘,驳回赐婚的事。如今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都已赶着去怡红院了。”凤姐听了,不及安慰黛玉,起身扶了丰儿便往外走。那黛玉听了“赐婚”二字,猛可里一惊,只觉头昏目眩,眼面前金的银的红的紫的乱晃,耳朵里钟儿磬儿锣儿鼓儿钹儿齐响,心头上酸的辣的苦的咸的涩的齐涌,顿时面褪红潮,唇如金纸,向后倒仰下去,唬的紫鹃、雪雁忙抱住了乱喊乱摇,又飞跑的去追二奶奶传大夫。

    黛玉神昏智乱,惟有心头一点执着,清明不灭,牵肠动肺,恍惚间只觉身子一轻,飘飘荡荡离了屋子,见雪雁在前追赶凤姐,笑道:“傻丫头,又追他回来做甚?难道他肯为了我,便不理老太太么?”径自一路悄悄冥冥,潜潜等等,因风而起,遇水凌波,倒赶在凤姐头里来了怡红院。飘然转过碧纱橱,只见许多人围着宝玉哭泣。贾母“儿”一声“肉”一声哭得气咽声颤,鸳鸯站在身后抚背,彩云替王夫人揉着胸口,直叫拿薄荷汤来舒气,薛姨妈早扯出薛蟠去在外间教训,麝月、秋纹等都肿着眼睛,柔声劝宝玉吃药,袭人更是哭得带雨梨花一般,连探春、惜春也都站在一旁垂泪。黛玉见了,便也觉得心中酸痛,却再想不起自己如何会在这里,但觉身不由己,飘摇不定,遂扶着床栏杆四处打量,只见床上新换了一顶淡青宫花纱帐,大红实地纱盘金钩带,上边罩着白绫帐沿,用玉色宫纱掐三牙宽镶滚边,当中是宝玉自画的赏茗图,上边题的诗还是自己的手笔,不禁心中怆恻,上前推着宝玉道:“你做什么只管胡闹,一年大两年小,还只是这样没轻没重,惹得这些人担心。”

    宝玉正在妆疯,忽经黛玉这一推一问,呆了一呆,及至回头看时,并未见人,大惊叫道:“林妹妹你在那里?如何只听到说话,却不见人?难不成躲起来捉弄我么?”扒着床栏杆只管四处乱看,又翻起枕头来找,众人见他这般疯癫,都面面相觑道:“这些人都在这里,哪有什么林妹妹?宝玉这次病得委实沉重。”

    王夫人越发痛哭起来,向众人叹道:“我为这个孽障,也把心操得碎了,就是娘娘赐婚,难道不是好意的?北静王府三番两次请人来求聘,弄得天下人都知道了,只差着换帖一层。原想着把宝玉的事办了,便要发嫁他林妹妹,双喜临门,何等荣庆喜耀之事,偏这个祸胎如今这番大闹,倘若传扬出去,非但于他自己脸上不好看,就是林姑娘,被人听见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宝玉原只为赐婚一事悬心,所以有此一番造做,谁知一早薛蟠走来争执了几句,骂他有眼不识金镶玉,其实辱没自家妹子,若不是看在娘娘份上,宁可妹妹老死家中,也断不许他进贾家门的。宝玉听了,方想起只顾想着黛玉,不免羞了宝钗,心下颇觉后悔,只不知如何收场,索性妆得更疯些,实指望众人看他颠倒混乱的份上,不予计较。谁知忽然听得王夫人之言,方知还有北静王府求聘林黛玉一节,不啻耳边惊雷,眼前地陷,直把妆疯换成真疯,假狂逼出颠狂,从床上直跳起来道:“谁说林妹妹要嫁!”只听“砰”一声,却是头撞在床板上,疼得一跤跌倒,滚落下地,袭人等忙扶起来看时,只见他额头也磕青了,面皮也擦破了,鲜血直流下来,都惊慌大叫。

    连黛玉也不禁急痛攻心“哎哟”一声叫道:“宝玉,你怎么样?”翻身坐起,却在潇湘馆自己床上,眼前哪有宝玉,连贾母、王夫人、熙凤这些人也都不见,不过是紫鹃守在一旁啼哭,方知前边所见竟是一梦,难得竟那般清醒明白。不禁意有所动,叹了一声道:“你哭什么?我又不是一时三刻便死了。”紫鹃见黛玉醒来,早念了几声佛,及听他这样说,又不禁哭了。

    恰好贾琏一早另请进鲍太医来,先到怡红院看过宝玉,又往潇湘馆来看黛玉,诊了一回,诧异道:“方才看二爷的脉象,情形虽似魔症,脉象其实平稳;如今这位小姐神思清楚,关寸倒是紊乱虚浮的。原系心肝两经血虚之症,血虚则神无所归,魂无所主,是以惊悸不已,宜少阴、厥阴同治。”一时也开了方子来。命人照方煎了,黛玉哪里肯吃。

    原来那林黛玉一生思兹念兹,此乃心头第一件大事,如今一旦落空,岂有不惊厥胆寒的?然此时三魂归位,六魄安齐,渐渐理清因果,思前想后,又将这些日子府中诸人往来言行,早起凤姐来时那些含含糊糊的话,以及方才梦中所见王夫人所说求聘之事,林林总总,一并联想明白,已把北静王府求聘与宫中元妃降旨两件事理清头绪,自觉万念俱灰,绝无生理,那眼泪水早不知不觉将枕巾打湿。紫鹃端了药来,也都打翻了。春纤等忙进来收拾,紫鹃明知缘故,只得找出些话来安慰,那黛玉毫无生志,但求速死,闭了眼不理不睬。正是:

    苍天不与颦卿便,恨海难寻精卫填。

    正在伤心,忽然雪雁捧着串香珠气喘吁吁的飞跑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宝玉被抓了。”紫鹃等俱唬了一跳,连黛玉也都忍不住睁开眼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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