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姐姐,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姐姐姐夫,他们那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姐姐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素贞指指那伞。我装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
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姐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不。素贞回首: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条访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日你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
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
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他连忙拱手道歉: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
“那有什么可怕?”
“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
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姐姐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素贞道: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伞。许仙告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