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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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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罗亚莫尔,你终于回来了,这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啊!”“乔菲尔德医生,好久不见了。”罗亚报以真诚的微笑。这位伊林梅尔的御医,是极少数不曾鄙视他吉德贱民身分的好人。

    乔菲尔德放下藤箱,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一手抓著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兴奋地用力拍他的肩膀,笑声在宽厚的胸腔中回荡。“我去提耶购买葯材,昨天才回来,莎曼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还不相信哪,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

    罗亚保持微笑不说话。莎曼每当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总是要么痛楚要么甜蜜,不过他必须承认,痛楚总是多于甜蜜。

    “我正好要去看莫尔勋爵,一起走吧。”乔菲尔德拎起葯箱,笑着拍了拍箱盖“这次买到金盏草,总算是把葯方配齐了,莫尔勋爵可一直等著这葯呢。”

    “医生,您说什么?西蒙大人生病了吗?”

    “怎么,你不知道?”乔菲尔德一怔“莫尔勋爵的心脏不好己经三、四年了,他从来没跟你说过吗?”

    罗亚紧紧咬着牙,脸色刷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向默许他不回托勒利夏的西蒙大人会突然派人带信要他回来,为什么年当壮盛的养父会过早地显现出衰老“医生,您告诉我,西蒙大人的病是不是很严重?有没有危险?快告诉我!”

    “罗亚,不用这么紧张,莫尔勋爵的身体暂时没有大碍,我每个月会为他做一次检查,这种病只要长时间的休养,按时服葯,一般不会发作。只是,勋爵实在太过操劳了,这样下去,恐怕葯物也不能舒缓他的病情,心脏终告衰竭。”

    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按捺心头的恐慌与焦灼,罗亚几乎是粗暴地夺过齐菲尔德平上的葯箱。“请原谅,医生,让我们快点走吧!”

    罗亚拖著气喘吁吁的乔菲尔德来到门前,刚踏上木阶,就听到从屋里传来模糊的人语,顾不得礼貌,他一把推开门。

    “西蒙大人,乔菲尔德医生来了”

    在看清造访者的一瞬间,他的声音像被掐断了,而他身旁的乔菲尔德则叫道;“莎曼,原来你己经先来了,给莫尔勋爵做过检查了吗?”

    穿著朴素灰蓝裙服的莎曼从桌旁站起来,点点头。“做过了,老师,一切正常。”

    “很好。”乔菲尔德抹著汗,从愣在一旁的罗亚手中接过葯箱,走进屋去。

    莎曼默默退开,将勋爵身旁的位署让给老师。

    西蒙的脸色微显苍白,精神却很爽朗;微笑着对老御医说:“殿下的医术己经很纯熟了,医生你后继有人啊。”

    “是啊,殿下越来越能干了,多亏有这个好学生,不然我这把老骨头非忙断不可。”乔菲尔德对这个聪明的学生也是赞赏不已,颇觉颜面有光。

    罗亚深吸了口气,压下纷乱的心绪,走上前沉声问:“西蒙大人,为什么您没有早些告诉我您身体不好?”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不用太担心。”西蒙的声音平静,带著一点温和的命令。“罗亚,我想和医生单独谈谈。”

    闻言,莎曼马上走出屋去,迟疑了一下,他也无奈地服从了。

    将屋门关上,罗亚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很尴尬的境况,那个他一心想要痹篇的人,就站在几步外,和他面面相觑,这己经不是转身离开或礼貌寒暄可以解决的了。

    他们沉默地彼此互视,仿佛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沟通。

    他应该要说点什么,心思却完全没办法理清,张了张嘴,说出的还是“西蒙大人的病真的不要紧吗?殿下。”

    莎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向屋前的白石小径,他为她的态度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七年之前,这里还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土地,如今已被清理乾净种上一株株野蔷薇,柔嫩的枝条开满粉白的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莎曼在一丛盛放的蔷薇前停住,这里离木屋已有一段距离,只要不高声说话,屋里的人是听不见的。

    “不,那病很严重。”转过身来,她轻而严肃地说。

    站在花丛前的她美丽得恍如一幅画,太过强烈的视觉冲击让罗亚在刹那恍惚中差点没能听懂她的话,迟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医生说的和你不一样,你真的确定吗?”

    “罗亚,你冷静听我说。”她抬起一只手,似乎想安抚他的激动。“莫尔勋爵的心脏己经严重衰弱,他不能再承受任何劳累,可是我没办法说服他停止工作。”

    罗亚咬著牙,几乎是痛恨地想着,如果没有那些虚无的、所谓的忠诚、责任、复国大业,对托勒利夏毫无归属感的他大可以带著西蒙大人离开,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平静安逸的生活。他也看不出,那些整日只知沉溺于旧日荣华,空想复国的贵族们究竟有什么为之效命的价值。

    “这就是武士的信念,嗯?为了忠诚与誓言一切都可以牺牲?”他忍不住冷笑“你们这些王族真该感动得痛哭流涕!”

    莎曼只是平静地回答“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它也许不值得,但没有它,别的就更不值得。”

    她这种冷静的态度更一步刺激了他的愤然。“那么你呢?你又为了什么而做这些?”他指著她抱在怀里的小小葯箱。

    “我吗?”她低头思索片刻,微微一笑。“开始因为倔强、不愿服输,现在,我只想为大家做点有用的事,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目标。”

    这个理由真的很简单,简单到罗亚几乎无法相信。如果说从山脚向上爬异常艰难,那么从山顶降下凡尘又何尝容易,难道仅仅只为“想为大家做点事”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

    但他相信她,从小,她就是个傻傻的软心肠的孩子啊!一种奇异的感动充斥胸口。“不会觉得辛苦吗?”

    “大概习惯了吧。”她慢慢地说,想起刚开始要求学医时所遭到的巨大阻力,从兄长到贵族们一致反对;想起自己以绝食威胁换取兄长的勉强默许;想起在行医时不能公开公主身分的可笑条件,想起学医过程中遇到的种种未曾料到的困难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能走到今天,有时候,倔强可以让人变得坚强,而坚强则随时间化为习惯,只要习惯了,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而对于人来说;又没有什么不可以习惯。

    “还是说说你吧,罗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带著怯生生的微笑看着他,像是想要靠近却又害怕被拒绝,只好格外小心翼翼。

    他张了张嘴,刚想回答,木屋的门开了,乔菲尔德提著葯箱出来,大声招呼著“莎曼,我们走吧,还有好几个病人在等著哪!”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再次错过与她交谈的机会。

    回到屋里,西蒙正在扣上衣的扣子,神色疲惫不堪。

    心头涌起不顾一切的冲动,罗亚扑到养父膝前,仰起头,急切地说:“西蒙大人,我们走吧!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离开这儿,好好休养,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罗亚,”西蒙伸出手,抚摩著心爱的养子的发,温和地说:“虽然你不是武士,但总该明白,武士的誓言重于一切。”

    是了,以养父比拉特岩山还要坚固的忠诚,他绝不可能抛下对王室的责任,即使那将一点一滴耗尽他的生命力她想起莎曼的话“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哪怕那是悲剧

    “至少,让别人分担一些吧,减少您的工作,多点时间休息。”他退而求其次,恳求著。

    西蒙看着他,眼中有一丝不忍与悲哀,慢慢地说:“可是,罗亚,我不像约翰和医生那样幸运,我没有一个值得信赖而有能力的好学生。”

    罗亚站在门廊上,皱著眉头看阴沉沉的天色,凭著多年行商的经验,他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来到。

    里屋的卧室再度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夹杂著“用力、用力”的喊叫。

    真是糟糕,他想着,看来今天是不可能跟布朗谈商队出发的事了。

    由于养父的病况堪虞,罗亚决定暂时留在托勒利夏,商队新旅途的人员安排必须及早作交代,所以今天他前来白杨村找布朗,只是没想到碰上他妻子分娩,如果再等下去,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就赶不回岩堡了,还是明天再来吧。

    正考虑向主人告辞,门哗啦一声开了,布朗神情慌张地冲出来“怎么办?孩子生不下来!接生婆说是难、难产!天啊!怎么办?”

    “必须去请医生!”罗亚当机立断“布朗,你陪著葛丽,我去岩堡把乔菲尔德医生请来。”

    然而事有凑巧,乔菲尔德今天一大早就前往利迪斯的丹卡定采购手术刀具了,至少三天后才能回来,到那时早一尸两命了。罗亚霍然转身,此时此刻,救人如救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一路冲到王宫后厨房,找到吉娜。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在钟楼等著,我去试试。”

    于是,他牵着马等在钟楼背著人的一角,忐忑不安地翘首以盼,眼看着黑云越压越低,空气里闷意大增,马儿不耐烦地打著喷嚏,仿佛是在催促主人快些找个安全地方避雨。

    罗亚拉住马缰,自觉心浮气躁。她会来吗?转而又有些失笑,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倒像是个等候约会的情人。

    泊!一滴水珠落在他脸上,跟著豆大的雨点骤然从云层射了下来,他刚打算找个檐角暂时躲避,朦胧暗色中,一抹娇小的身影正急急向他跑来。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穿著一身黑色连帽斗篷的莎曼急促地喘着气,抱着葯箱仰头望他。“天太晚了,莫拉夫人不肯放我出来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

    “我们走吧。”他抑制住看到她时迸发的喜悦,简单地说,同时伸手托住她的腰,轻松将她送上马背,跟著自己也翻身上去,一声喝斥,马儿冲进开始横扫一切的雨幕。

    从岩堡到白杨村这一条短短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难走过,地处沙漠边缘,土质疏松,沙化严重,又被大雨浸泡冲刷,马儿每走一步都得费很大的劲从泥泞里拔出脚来。狂风卷著暴雨,早已将两人淋得湿透,湿衣服里在身上,铁一般冰冷沉重,雨像瀑布般刷过脸颊,连眉梢都挂着水帘,几乎完全睁不开眼睛。

    “你还好吗?”他大吼著,努力勒紧缰绳,让两人不会从马背上被甩出去,声音在风雨中简直快听不见。

    她紧紧抱住他,头埋在他怀里,听到他的话,微微点头。

    他稍稍放心,继续全力控马。

    好不容易到达白杨村布朗家时,两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病人在哪儿?现在怎么样?”顾不得全身狼狈,莎曼急忙问著手足无措的布朗。

    他结结巴巴“殿下,我老婆生、生不下来已经一天了,接生婆说是难产!”

    “让我试试。”莎曼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被大雨洗得发白,嘴唇冻得发紫。

    她脱下斗篷,准备进屋去。一只手臂抓住她,她愕然回头,罗亚站在她身后。

    “先换衣服。”他的眼光扫过她贴在身上的湿裙,重复一句“先去换件乾衣服。”

    这时,里屋的门砰一声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跑出来,身上全是血的尖叫“没办法!她流了太多血!孩子的头出不来!老天,我没办法了!”

    布朗一晃,这个大块头的男人一下子垮了下来,跪在地上紧紧抓住莎曼的裙角,嚎陶大哭。“求求您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

    她跺了跺脚,抬手挣脱了罗亚。“没时间了!”她推开愣在门口的接生婆,冲了进去。“我需要大量热水和乾净的布!”

    接生婆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老天!一个小姑娘来接生?她会要了她的命的!老天!”她摇晃著庞大的身躯又跑了进去,房门再度砰一声关上了。

    暴风雨像个脾气暴躁的孩子,尽情发泄著无穷无尽的精力。这一夜是如此漫长,陆续有邻近的村民前来探问,几位妇女端来热腾腾的豌豆汤和新鲜的黑面包,大家聚在屋里,沉默地等待结果。

    罗亚已经换下湿衣服,却和布朗一样什么也吃喝不下。在里面生孩子的明明是布朗的妻子,他却有种自己是等在产房外的父亲般揪心的焦灼感。莎曼她行吗?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帮别人接生?这太荒谬了!

    坐立不安中,时间分秒逝去。黎明时分,暴风雨终于转弱,东方天幕露出一线明亮的白。等待了一夜的人们大都在打吨,突然,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从紧闭的门里传了出来。

    “生了、生了!”人们被惊醒,嗡嗡的低语马上变成大声的欢呼。伊呀,门开了,一抹抱着婴儿的纤细身影站在门口,光线从她身后照过来,蓬松的金发仿佛笼罩著烟雾,一瞬间,她好像伴著黎明降临人间的晨曦女神,带著光明,带著希望。

    “是个男孩子。”她疲倦苍白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母子平安。”

    片刻沉默后,爆发出来的欢呼声简直要把屋顶给掀翻。

    莎曼将襁褓中的婴儿交到傻住的布朗怀里“恭喜,你做爸爸了呢。”

    他露出如在梦中的紧张表情,茫然左右四顾,又低头瞧了瞧孩子,突然大叫一声,抱着孩子冲进里屋,嗓子激动得完全走音。“葛丽、葛丽!我做爸爸了!”

    一屋子人都善意地轰然大笑起来。

    莎曼也僵硬地微笑,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苍白、发抖,指甲间还残留著血清。刚才真的是自己剖开产妇的肚子,将几乎己经被脐带勒得窒息的婴儿取出,再缝合伤口的吗?真的是这双手吗?

    一股大力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到桌前按进椅子,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喝下去。”

    她顺从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热茶流过空虚的胃,疲劳立即从四肢百骸透出来。

    “你需要马上去换掉这身衣服,吃点热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可是她简直连动一动都觉得费力,手仍然在不停地发抖,染血的衣襟透出一股铁锈般的腥味,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喉间,半乾的衣裙像冰冷的盔甲里得她喘不过气。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动手术太疯狂了,这真的是我做的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己经把她杀了”当一切结柬,恐惧才开始涌上心头,她低低的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著,双手不自觉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一双温暖的大手包住她的拳头,然后一根根将她的手指扳开,直到完全落入他的掌握。“你做得很好!莎曼,你救了两条性命,没有你,她们不可能活下来,你是一个好医生!”

    她抬起眼,罗亚的脸近在咫尺,神色严肃而温柔,深棕的眼瞳深处火光熊熊,奇矣邙热烈。在他的凝视下,她的心忽然激切地跳动起来,与他相握的手掌变得火烫,热力源源不断地从他手心流人她的心房。

    相隔七年,他们终于能够再度如此亲密地接近,只是那与童年时无邪的亲见有了一种微妙的不同。

    她缓缓绽开一个微笑,在晨曦中,他们彼此对视,旁若无人,仿佛整个世界不过是片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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